閱讀一塊六寸寬一尺長的木頭 ◎李進文
――擬鍾平妹寫給鍾理和
無意間我戴上你留下的眼鏡
凝視你的寫字板──
一塊六寸寬一尺長的木頭，隱約有什麼浮現……
我不識字，但確認那是某種導引
儘管別人都說上頭一個影也沒有
一生勞作，我
覺得生活比小說重要，
你覺得──小說比你重要；
我覺得孩子比我們都重要，
我不重要；當我已經擁有你
你比我重要，所以我付出全部
全給那犁過臉上的、種在心頭的家，那時代
我扛起日子，日子在肩上用力讀我
但我無暇讀你力透木質的字
寫字板浮現……隱約地圖、好像字
標示：今生來世。
年輪中交錯的字痕，顯示每一劃鋼筆字都賣力
入骨，我刨一層就是一本小說，
再刨一層又是一冊日記，一層一層……
地獄、淨界、天堂又人間，一層一層……
愈來愈多的訊息，我發現
寫字板是你留給我的信，你向來細膩
（寫給朋友的信甚至都留有底稿）一層一層刨，
刨不掉的是你咳出的血跡，汗漬，
淚滴，以及小兒的指紋
它們都化作密語，而且滲入、烙下，
與年輪結髮在一起……對文學
顯示你的熱情如火──對我，
只有我讀懂，以心頭一片天
讀懂無言的長篇，在寂靜的
寫字板上，引導我看見一隻藤椅，一堆樹蔭
一勾扶案的人影，彷彿還有我們夭折的孩子
因為太沉重而輕描淡寫的人生
如今都一圈圈浮上，時代的光影斜照
活著不堅強，你說還能怎樣
幾年前我仍可以種菜、理家，負責清掃及管理
鍾理和紀念館。
如今老了──如果我還能勞作多好
躺在床上或坐在客廳時，我又開始
在腦中研讀那塊寫字板
當你在或不在，我自有對付人生的方式
謝謝命運選擇我
謝謝悲慘歲月，謝謝冥冥中同姓
而婚，而奔逃、而貧賤夫妻……
我愁而不哀，那時代
女人比男人勇敢卻不必說出來
聽聞我在你的文字中多麼堅強，那畢竟是你的文字
我擁有你並不須擁有描述
大時代移至燈下投影出一個年老的我──在
寫字板之外，又漸漸
融入寫字板之中，這回，六寸寬一尺長的木頭
清晰地浮現一個字：「愛」。
平妹 夢於
中華民國九十四年十一月九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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