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暮春、初夏之際的事了。
燕子尚未遷徙，我歸返南方的百年老街，屋宇彷彿欲掉的門牙，路口無時游離著老朽而哀慟的氣味。穿梭其中，似乎置身於不同年代之中，而自屋內傳來午間新聞的播報聲卻清晰可聞，一則則群情激憤的街頭抗議，或是政商的八卦消息。
那是令人難忘的畫面。家宅木板門上的春聯，火紅得很，家裡好像剛辦完喜事。
光線在安靜的空氣中折射地更為透澈，看見奶奶坐在門檻前，壓低著老花眼鏡，藉由庭院前樹叢篩落的光燦，逐字讀著報紙上的新聞，我一直很佩服奶奶每則口譯的新聞，皆以順暢的閩南話詮釋。
讀報聲中，流光游竄過每一個字句，奶奶的心事牽曳成地上的日晷，屋裡的擺設彷若靜物，沒有什麼生氣。光影持續地位移，悄悄地個別走上兩老的髮際，已是初夏的光輝，卻映照出滿滿門前的皚雪。
奶奶的臉龐側向屋內，把手中的報紙高舉起來，朝向門外，以便自門前走上屋頂的天光，還能延佇在字行間。爺爺始終安靜地聆聽著，他的背脊弓得宛如扇形一般，搧動著門外的春意，不足半晌，便在午餐的稀飯裡打起盹。也許，國家大事對他而言已是力不從心，至於謠言滿天飛的八卦新聞，他一定聽得更為吃力。偶爾，他頓時睜開眼醒來，似乎對奶奶口述的新聞略知一二，或倍感興趣，只是撐不了多久，他又一副沉思者的模樣闔上眼。然而，奶奶仍持續誦讀，每一版都是胸氣十足。
第一頁起，焦點和話題新聞（選舉後政壇一直喧擾不休，一度後悔當初沒把選票擲入光中）、國際和社會新聞（聽說恐怖組織正為下一場革命祕密行事，另外又驚傳全家四口死於燒炭自殺）、財經新聞（油價和失業率攀升）、影視體育（過氣的歌手鮮少在版面露臉，而世足賽症候群持續發病）、生活藝文（刊載一篇寫著以前美好年代的故事），以及家庭醫療（報上說我們該到戶外走走，家中總是陰暗潮濕）。最末頁，轉由輕聲細語，以不叨擾爺爺醒來。
曾經，爺爺也這樣在我面前沉沉睡去。
那是在放學的午後，我站在矮凳子上，軒昂地朗誦著《國語日報》上自己的文章，他和奶奶從小學習漢字，看起來似懂非懂，我經常懷疑他們是否明白我的語意，而我清楚爺爺一向佯裝自己凡事都懂的模樣。至少後來我看到報紙上有趣的圖片時，爺爺總是可以把文字敘述得淺顯易懂。只是，正當我也可以用笨拙的閩南話讀報給他聽時，給彼此的機會便沒那麼多了，甚至沒有。
今日報紙的頭版頁，連載的頭條新聞依舊聳動，南方氣溫29℃-34℃，降雨機率40%，以及爺爺過世的訃告輕描淡寫，我逐字細語檢閱，唯有奶奶一人循著字音側耳傾聽。
[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
評審意見
稀罕的時光 評〈讀報〉
■ 陳芳明
讀報的行為看似尋常，卻暗示了生命中一個稀罕的時光。奶奶讀報爺爺聽，可能是一個靜止的畫面。人間的許多怨恨哀仇，彷彿都從畫面中消失殆盡。在暮年之際，再也看不到相互廝守的兩個老人之間，有任何情感的衝突。讀報，變成情感對話的最佳方式。相濡以沫，相互取暖，在讀報中為彼此創造幸福的一刻。爺爺有沒有仔細聆聽，外在混亂的世界有沒有帶來擾亂，這已經不是重要的問題。在半睡半醒之間，奶奶的聲音能夠溫暖病衰的軀體，就可使爺爺感到滿足。在如此篇幅有限的文字裡，作者成功地描繪了世間的一個寧靜畫面，不免使讀者在內心微微產生悸動。
爺爺終於離去，奶奶也開始病衰，做為作著的「我」繼續擔負起讀報的工作。
這種溫情的畫面，可能才是這個絕情社會的稀罕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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