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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4 00:36:21| 人氣3,01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金門戰事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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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無聲處


   整整一個月,前線提倡穿麻袋/張翼翔說:瞧你們做的這個吊工事吧,
   一雞巴就給挑翻了
   毛澤東說:大家心里都怕,誰更怕誰呢?我看還是美國人怕的更多一
   點吧/說:打電話叫葉飛到北戴河來。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毛澤東問:用那么多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林彪建議:是否給
   美國人透露一點我將炮擊金門的信息
   蔣介石說:若毛澤東真的來打金門,天大好事,我最歡迎
   石一宸審俘:說謊話要加罪,我就可以批准殺你,立即執行,明白嗎
   胡璉破口大罵:情報部養了一幫笨豬
   17時30分,分針与秒針重合的瞬間,石一宸對著送話器說:開炮!
   俞大維返台,隨行物件為一具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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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夏,死賴在台灣海峽上空不肯离去的烏云,像一塊能把整個太平洋都吸收進去怎么擰也擠不干的大海綿,那雨忽大忽小說來就來直把人下得五髒六腑都要發霉長毛;又像一床不知有多寬多重多厚的大棉被,三伏天里把整個世界捂蓋得嚴嚴實實,憋悶潮濕不亞于眼下時髦的“桑拿浴”。
  偶爾,太陽賊似的扒開云隙探頭探腦露個臉,便又縮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陽光,簡直成了干金難求的奢侈品。夜半,有時又突然會刮起一陣強勁的海風,讓渾身透濕的人們兩手抱緊了雙肩牙齒不停地打顫,身上那一片片麻麻點點的東西不知是白天熱出的痱子還是這會儿冷出的雞皮疙瘩。
  惡劣的天候,給部隊備戰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困難和艱辛。
  几乎所有接受采訪的老頭都說:1958年那雨,真把部隊折騰稀了。
          ※   ※   ※   ※   ※


  我看過一部南疆自衛反擊戰期間攝制的反映我某山區陣地實況的紀錄片,對多雨地區陣地戰的艱苦性有了一點感性認識,有几個鏡頭深深刻在腦子里:一戰士根本不穿衣服,連褲頭都不穿,光著屁股持槍据守在戰壕里;一戰士腳泡爛,全身長滿了疥瘡,痛苦地坐在泥里發呆;一平米見方的貓耳洞已成了水坑,一戰士雙膝跪下,用鋼盔向外舀水……
  曾任九十三師炮團二營教導員的郭子興老人說:嗨呀,我們當年從廈門到圍頭,沿海一線,到處都是那個樣儿。

          ※   ※   ※   ※   ※

  郭子興的陣地設在大嶝島最前沿。夜間上島,一條舢板一門炮,很不容易。上了島更不容易。85炮本是小炮,不重,柏油大馬路上,五個人可以拉著跑。現在不行了,鄉間小路全翻成了泥漿,一腳下去,陷到小腿肚,炮輪子陷進去就再也轉不動。卸掉輪子反而好拉。稍平一點地方,一個排可以拉動。上坡,得一個連。陡處,一個營加上民兵好几百人,才拉得動。從渡口到前沿,七、八里地遠,就那么一寸一寸往前拖往前挪。拳頭粗的繩子,炮三連拉斷了十七根。全營十二門小炮,拉了三個晚上才到位。 可想而知,后面兩個122加榴營,炮大,拉到位的困難程度。炮輪上了架,人也散了架,隨便什么地方,躺倒就叫不醒。迷糊几小時,干部腳踢巴掌拍一個一個拽起來,不能睡,事情火急得接茬干!搞偽裝,挖塹壕,修炮位,搬炮彈!整整一個月,棉布軍衣沒干的時候,全都糟成了爛布條。沒有替換,提倡穿麻袋,上邊剪個洞,頭套進去,再兩邊掏個洞,胳膊伸出來,腰里扎根繩子,下邊剛好蓋到大腿膝蓋,集合站隊,活脫一個原始人部落。好多戰士不穿褲頭,晚上索性連麻袋也不穿,反正老百姓大多已遷移,近處沒有女人。有女人也不管,扭轉身去,捧把稀泥往要害處抹一把,迅速完成“戰場偽裝”就行了。還記得二連副連長鄧明善到營部匯報,頭發胡子老長,滿臉滿身泥巴,几個營干以為進來了野人,一開口說話才知道是誰。
  連綿雨給部隊帶來的最大困難還是疥瘡。郭子興的營,有70%-80%的官兵爛腳。鞋,不是灌滿了泥漿就是叫爛泥拔了去,南方紅土壤鹼性又大,每天泡在泥里怎能不爛。整個沿海一線基層單位爛腳的全是郭子興營這個比例數。輕者脫皮、流血,重者化膿、掉趾甲蓋、露骨頭碴,沒有特效藥,用淡鹽水泡泡腳,清水洗淨,抹紅藥水、紫藥水,發點白布包起來,然后繼續在爛泥地里跑路。
  衛生條件差拉痢的也特別多,高峰時有的連隊超過半數。炮九師十六團原副團長楚云漢打上前線就拉,一直拉了兩年多,吃什么藥都不管用,拉到最后,人瘦得只剩下骨頭了,連提褲子的勁儿都沒了,好歹止住,但落下了病根,現在吃東西仍要格外加小心,稍不合适,還會拉。二十八軍原炮兵副軍長劉華老人還記得,病號一下子猛增,太多了,黃連素根本供不上,几個軍領導急得眼冒火,多虧八十二師三六二團一個衛生員,名字忘記了,貢獻很大,他在山坡上發現了土黃連,采摘回來熬湯,治痢疾,一喝就靈百發百中,于是,迅速在部隊推廣,有病沒病都要喝,才抗住了痢疾的蔓延。
  整天生活在潮濕陰雨之中,得風濕性關節炎的也不在少數。炮十三團偵察參謀郭學瀛條件還算好的,住在一所華僑房子里,紅地磚,無舖蓋,忙回來倒頭便睡,啥時起來地上都是一灘人形水印子,當時年輕無所謂,現在上了年紀,陰天下雨腰、腿、背都會疼。
  環境已經夠惡劣了,永遠消滅不完的蒼蠅、蟑螂、蚊子、螞蟻、蜈蚣、蝎子又成群結隊跑出來助紂為虐,使潰爛、流膿的傷口雪上加霜,給早已体無完膚的身軀添加新的傷口。戰士們說:當頭號二號公敵根本輪不到美帝、蔣介石,真要排隊,他們七、八號以后稍息去吧!
  十數万部隊突然間集結廈門一線,各种供應成了大問題。最令各級頭痛的是官兵体力、精力付出耗費巨大,卻吃不飽吃不好。地方政府己竭盡全力,先把大豬抬來慰問,最后連四、五十斤的小豬也送了來,無奈部隊太多杯水車薪,于事無補。郭子興那個營伙房每天就是燒點開水,炊事員都上陣地修工事去了,“那時增加一個人也了不得啊。”部隊每天吃壓縮餅干,菜只有一种:海蠣子罐頭,又咸又腥,北方兵尤其吃不慣,許多人一聞味就會嘔吐。
  炮三十九團原團長梁樹森還記得,天天下雨,炊事班做的干飯,送到地方就是稀飯了,而且菜頓頓只有一种——鹽水煮南瓜。气得梁樹森把后勤處長叫來訓:你他媽天天讓我們吃南瓜,人都吃虛了,不會想辦法改善么?后勤處長一臉委屈:能吃上南瓜就不錯了,你到下邊去看看,都吃啥?
  下邊的确更慘,炮三十九團原八連指導員趙樹和老人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民以食為天,兵也不例外。可那會儿,斷頓一天、兩天都是常事,當年最強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莫過于給士兵填飽了肚子,甭管冷熱干稀,能喂個半拉飽那士气也是嗷嗷的。也怪那個年代,干什么事都偏點“左”。部隊已經夠共產主義的了,還要學蘇聯,一個團只開兩個伙房,軍官一個,士兵一個,分得清清楚楚,互相不許“串秧”。試行几個月,問題冒了出來:沒有干部在場,士兵吃飯賽土匪,你爭我奪甚至動起了拳腳,气得梁樹森大罵:這哪里是飯堂,簡直是豬圈!于是,大鍋飯由團縮小為營。營食堂剛剛壘起爐灶,部隊就拉上前線去了。伙房開始跟不上。好不容易跟上了做得飯又找不到連隊的位置。開始一星期,罐頭餅干也沒有發下來,眼瞅部隊餓得實在挺不住了,趙樹和像個沒頭蒼蠅似地亂撞。闖進附近一個步兵連連部進門就下命令:你們的飯通通給我,我打借條,改日還。還好,碰到了一個識大体顧大局的步兵連長,說:行,飯剛得,炮兵老大哥先抬去吃吧,我們再做。如此這般,打了一回“土豪”,才解決了七十几個肚子問題。飯拉回來,天色已暗,地處前沿,不許掌燈,就那么黑燈瞎火地往嘴里扒拉。听著那陣陣酣暢的“巴嘰”聲,作為指導員趙樹和心頭涌上稍許的寬慰。剛巴嘰了一會儿,怎么,沒一點聲響了?摸出手電筒照,一連官兵,都端著飯碗張大嘴,頭歪在一邊睡死過去。戰士們的疲勞困倦早已超出了饑腸轆轆。趙樹和眼眶一熱,淚水泉涌而出。
  趙樹和的炮八連,七十几號人,臨到炮戰前夕,只剩不到二十個“全勞力”,其余五十几個非病即傷,好多戰士虛弱得風一吹走路都打晃,但無一人下火線,各出其力,各盡所能,全在工事堅持干。每逢吹哨休息,趙樹和就同几個連干到處去察看,瞅見哪個睡著了,赶緊去扒拉,再困也得把他弄醒,怕戰士們帶著汗睡著涼感冒。現在回憶,備戰階段那一個月實在太苦,苦不堪言。真打起來就好了,全國支援,各种供應、吃喝也跟上來了,反而不太苦。打得最熱鬧時,趙樹和還組織戰士們在陣地上包餃子,沒有芹菜韭菜,就包土豆餡的,戰士們狼吞虎咽說:天天有這玩藝吃,上級叫打多久咱就打多久。
          ※   ※   ※   ※   ※


金門照片




  苦,某种意義也是自我的。施工強度大,是因為所有部隊在質量和標准問題上均嚴肅認真精益求精,不敢有半點的馬虎和取巧。郭子興說,思想動員我就講兩句話: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道理沒必要多說,戰士們哪個不懂?這回是篤定要真打大打了,修工事誰敢玩虛的!每天晚上我集合各連干部講評,只要說到某某連、排、班進度如何快,質量怎樣好,你看吧,明天保准全營都是這個標准,甚至超過。
  負責全線陣地設置和施工的是福州軍區兩位副司令:張翼翔和皮定均。
  老頭們的印象里,張翼翔這個人沒什么架子,平常待人熱情、隨便、嘻嘻哈哈。說話坦誠、直率,時不時會帶出點“葷腥”來,使人初次相見,感到這大首長比較好接近,很快化解了拘謹感。但有一條,下邊工作,不管大小事,很少有讓他一次性就看上眼的,而且他說你應該怎樣你就得怎樣,表現得十分固執。批過的事,几天后他肯定會回來檢查你改正沒有。改了,笑得像大肚彌勒。沒改,發起火來也是六親不認的金剛。
  梁樹森印象很深刻,有一個炮工事四圍做得堅固,頂部略薄,射擊口稍顯歪斜不甚雅觀。張翼翔說,瞧你們做的這個吊工事吧,一雞巴就給挑翻了。在場的都抿緊了嘴不吭气。張冀翔剛离開,戰士們笑得前俯后仰,說:張副司令的家伙真他媽硬!不敢怠慢,赶快加固改修。几天后,張翼翔果然又來察看,背著手轉几圈,十分嚴肅地說:嗯,這還差不多,國民党他三個雞巴一起干,也挑不動啦。
  皮定均特點個性恰好相反,整天表情嚴峻,見人繃著臉感覺不太好接近。工作要求极嚴厲,發生在下面的問題好拿主官開刀,不管你是哪一級的頭頭腦腦,照批不誤,往往讓人下不來台。但了解他的人都曉得,發多大火由他去,千万別往心里擱,此君外剛內柔,不會記小賬的,在諸如干部提升等等關鍵事情上從不整人。
  福州軍區情報部原部長王建行講述了皮定均的几個小故事:
  某日,皮定均上街檢查軍容風紀,抓到一穿破褲子的士兵帶回,一個電話把士兵的師長召了來,丟過去一個針線包,命令該師長親自穿針引線給士兵縫補完褲子再走。師長怒气沖天回營即下達一道訓令:今后誰他媽再把臉給我丟到大街上,我罰他光□蹲一禮拜禁閉室!街面上遂再看不到穿破衣爛衫的士兵。
  一士兵因完全不該發生之意外事故死亡。皮定均責令部隊深刻檢討。事故團將預防措施若干條呈上。皮大筆一揮加一條:士兵下葬,團長抬棺!于是,追悼會結束,團長在前,團干們在兩側,緩緩將棺材抬到了基地。哀悼可謂隆重,教訓亦可謂鏤骨。
  情報部一參謀隨手把煙頭從窗戶丟出。恰被皮定均看到。副司令站在辦公室門口,臉拉得老長:哪個丟的,撿回來!肇事者紅著臉抬腿要走,皮定均一指王建行:你是部長,你親自去!于是,王建行替自己參謀上下了一趟三層樓。自嘲解煩:就算是鍛煉一回身体吧。
  王老說:我不學皮定均這一套,但我也不計較皮定均這一套。首長們作法風格各异,本意都是要貫徹“治軍必嚴”嘛。
  以“嚴”著稱的皮定均每天冒雨在陣地上穿梭巡視,一個炮位一個炮位地貫徹他的“嚴”字。軍隊就是這樣,有姓“嚴”的司令,才有姓“嚴”的士兵。
  交通塹壕必須深于一米八○,寬可二人并行,保證中等個頭士兵敵火下能夠扛炮彈行走。
  電話干線必須深埋一米,防止被敵炮輕易切斷。
  加蓋炮掩体必須先用40-50公分直徑圓木蓋頂,再用水泥挂漿,再舖沙子,再用磚石壘垛半米,再舖土一米夯實,再舖砌一層磚石。
  ……
  凡達不到要求者,從皮定均嘴里甩出來的就是兩個字:返工!
  福州軍區炮司《一九五八年炮擊金門資料》載:
    從七月二十日開始,奉令到達了集結地域的各炮兵部隊陸續開始构筑
  工事,在時間緊迫,任務繁重,气候惡劣的情況下,廣大指戰員頂著狂風
  暴雨,不畏艱難辛苦,夜以繼日地進行构工作業,有的連隊由于連續數日
  在泥水中作業,全連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員腳被泥水浸蝕腐爛,有的戰士拿
  著飯碗便臥地而睡,但無一人叫苦……在實施大量工程作業中,廈門炮兵
  群得到兩個步兵營的加強,蓮河炮兵群得到十二個工兵連和二個步兵團的
  加強,并有地方民工的大力支援,到八月二十三日止,共构筑帶掩蓋炮工
  事一百二十個,計使用木料八千七百余立方米,石料一万四千四百余立方
  米,麻袋十万零八十條(野戰工事用料未計在內)。
  又載,炮戰前后,還完成:
    各級觀察所三十六個,連排發令所一百零四個,彈藥室二百七十二個,
  救護所三個,通信樞紐部四個,各种工事七百六十五個(野戰工事、交通
  壕、防炮洞均未統計在內),并新建及加修道路八條,全長約四十公里,
  新建和加固橋梁十一座,開掘群指揮所坑道一條,各分群開掘小坑道三十
  條,全長約六百米。
  數字雖然枯燥,但累加之總和正是前線官兵在惡劣環境中体力、精力、汗水、健康付出的總量。三十天含辛茹苦,配套成龍的炮兵陣地群從無到有初具規模,雖談不上固若金湯,但抗轟擊的防護力确已成倍加強,為日后持久作戰打下了較為堅實的基礎。劉華老人說:備戰一個月,我們炮兵的感覺不一樣了。首先,磨刀不誤砍柴功,有了更充裕的時間偵察敵人,標定目標,精算諸元,不打則已,要打就一定叫敵人喊疼。再則,大大減少了無謂的傷亡。七月底,部隊拉上去照樣打,但工事粗糙簡陋,長期對抗,損失肯定小不了。推遲了一個月,搶修工事,給大炮造窩,不知少死多少人哩。現在有一個口號:時間就是金錢。對軍隊而言,時間永遠是鮮血,是生命。1958年開戰前那一個月,可是分分秒秒金不換哪!
  毛澤東7月26日的緩打令傳達下來,廈門前線的“大炮”們异口同聲:党中央、毛主席,英明、正确!身為統帥的毛澤東,終日冥想的是如何在复雜多變的國際關系中游刃有余操掌主動。与強敵隔海對峙的軍人,每天算計的是怎樣更有效地保存自己發揚火力摧毀對方。
  緩打,使北京的戰略思考与前線的戰術要求像瞄准中的缺口与准星,在最佳點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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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7日,北戴河。
  高級別墅區內吉斯和吉姆小轎車驟然增多,清閒了許久的保密總机一下子也變得繁忙起來,手拎公文包的文秘机要人員匆匆往返于各別墅和會議室之間……
  盛夏酷暑,把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由北京搬遷到了這片避暑胜地。
  如果按照當今時興的“××周”、“××月”、“××年”程式來想,中國的1958,則是不折不扣的“三面紅旗”年。北戴河會議,給高燒中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和“大煉鋼鐵”再添了一把火,升溫至沸點。
  “炮擊金門”的最后決心,也由此次會議一錘敲定,向著世界原本就不平靜的湖面又投去一塊巨石。
  三十多年過去,我們回過頭來,用長焦距鏡頭把這次會議拉到近前,仍會折服和惊歎毛澤東那吞吐風云俯仰天地的气魄、魅力。或許,也只有毛澤東,才能夠在一次會議上同時做出好几項讓全世界都感震惊的決定。
  鄧小平闡述:毛主席全部思想的精華乃“實事求是”。今天人們已能運用毛澤東給予的利器,對毛澤東主持的北戴河會議以實事求是的剖析,于是,我們看到了在經濟建設領域步入誤區和在軍事外交領域獲得輝煌成功反差如陰晴日月般強烈的毛澤東。
  歷史,是一架絕對公正的天平,一端盛著功与成,一端載著失与過。一般人關注孰重孰輕。我卻鑽牛角地琢磨“天平”兩端相互依存、關聯的原因和方式。誰也無法否認,1958年的“大煉鋼鐵”与“炮擊金門”,兩樁風馬牛不相及的歷史事件,确實隱含著某种相通的原始動源。
  “動源”根植于毛澤東不知疲倦的大腦。在銀浪閒拍的海灘,在涼風習習的林蔭,在自己的房間或到他人的房間,毛澤東盡興愉悅地同高級干部們大聊其天。今天,我只拾得几片“落葉”,或許可以窺視一下“森林”:
  ——我們這個國家,吹起牛皮來,了不起,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文明古國,等等,但是鋼赶不上比利時,因此,過去帝國主義欺侮我們,現在世界上的一些人,比如美國的杜勒斯等,也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實力政策、實力地位,世界上沒有不搞實力的。手中沒有一把米,叫雞都不來。我們處于被輕視的地位就是鋼鐵不夠。
  ——沒有現代化工業,哪有現代化國防?資本主義國家看不起我們,憋一口气有好處。
  我的視線里,閃現出兩個毛澤東:一位一聲令下,把几十万發炮彈從海峽此岸打到了彼岸;一位一聲號召,鋼產指標立即翻了一番,1070万吨,差一吨也不行!漸漸,兩位毛澤東重疊而一,在北戴河海濱偉岸矗立,遙望褐石,极目天海,浪濤卷,涌起無限詩情浪漫:不管風吹浪打,胜似閒庭信步!
  毛澤東的思維邏輯可以揣摸亦不難理解:炮彈者,發射出去會自行爆炸之鋼鐵也。打炮仗,即拼鋼鐵。中國被藍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和矮個子塌鼻梁的東洋人欺侮了整整一百年,還不是因為沒有現代大工業,缺鋼少鐵。如今,那個世界上最霸道的國家依舊橫行海峽,將中華完整的國土割裂。逆來順受忍气吞聲?做不到!只有奮起抗爭,為神圣的獨立、主權、統一吶喊。想過沒有,如此,將引發的就不僅僅是太平洋東海岸和西海岸兩個面積相當的國家的對抗, 而且是弱小的535万吨鋼同強大的1.02億吨鋼的較量。你打過去一發炮彈,有可能得到十發二十發的回敬。原子彈是真老虎亦是紙老虎。鋼是紙老虎亦是真老虎。要想在這個世界上一跺腳一個坑一說話有人听,不能沒有鋼。六億人意志的体現者豈能不想鋼盼鋼言必講鋼以鋼為綱全党搞鋼全民辦鋼?現在看,憋一口气,矢志增強自己實力,企望提前再提前同世界最發達最強大者并駕齊驅,初衷本無可責難,該責難的是不懂得經濟規律。一頭強健的公牛,你順著它的脾性調教它,它會服服貼貼地為你犁地、干活,你逆著它的性子鞭撻它,它亦會勃然發怒,調轉頭來,毫不客气地頂你一個跟斗。
  教訓就是如此,好心好意請“鋼鐵元帥升帳”,不料“元帥”竟瞎引路,使得捷徑走不成,偏偏繞了一段漫長的“弓背”。
  歷史說,毛澤東是人不是神。毛澤東說,地球上不會犯錯誤的人還沒有生出來。

          ※   ※   ※   ※   ※

  北戴河,浩瀚如昔,風起潮涌,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1993年,毛澤東誕辰一百周年,已經故去十七年的“有錯誤但不失為偉大的人”,再次從歌曲、圖片、熒屏、舞台上走出,走進依然怀念、景仰他的億万人的心中。此刻,沒有“三面紅旗”,中國已飛躍而上毛澤東不曾想過的高台階,沒有六千万人上陣壘土高爐,鋼產量已遠遠超過毛澤東曾朝思暮想的1070,達到8千万吨。世界上沒有不搞實力的,對這個不事張揚而扎扎實實“大躍進”著的中國,全世界都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一家西方大報評論:在鄧(小平)開放政策中更加富足、自信的中國人,正用寬容的態度去回顧紀念毛澤東。人們已很少計較故主席的失誤,而只對毛致力中國強盛、維護國家獨立表示尊敬和理解。毛的錯誤已隨毛而去,毛的理想肯定會在中國永存。
  1994年夏,凌晨,我站在北戴河毛澤東下海游泳處,清新的海風扑面而來,紅透的朝陽破水而出,海碧心闊,天高意遠。驀然間,只覺身后所有關于北戴河的失誤已隨風而去,唯余北戴河曾經有過的理想,仍像那一輪生命力旺盛的旭日,在眼前冉冉騰升。

          ※   ※   ※   ※   ※

  北戴河,1958年8月20日。
  斜陽西懸,母親般親和慈愛的大海,披上一件色澤斑斕的盛裝,白浪舒展她修長的臂膀,輕聲哼吟著“嘩”“嘩”的安神曲,柔緩地撫拍著岸邊的礁岩。
  毛澤東除去浴衣,活動一下身軀,向那一片鍍金的蔚藍走去。
  毛澤東喜愛在大自然中游泳,古今鮮有人能与之相比。從湖南湘潭韶山沖的池塘,到遍布神州的江河湖海,他的業績同水密切相聯。
  凡赴北戴河,每天下海一次是他必修的功課。
  今天,他很少用獨特的側泳去迎接一波波漾來的微浪,而是靠手腳緩慢的撥划保持浮力,仰躺在海面上,閉目凝神,任其漂流,像鷗鳥一樣于漫不經心自由自在的高遠境界中凌駕統馭著大海。
  他已進入軀体得到休息,大腦高效工作的最佳狀態。
  此次會議,重點討論緊迫的經濟、建設問題。雖然,對鋼鐵等主要工業產品產量到底是十五年,還是七八年,還是兩三年即可赶上或超過英國,同志們看法不一,發言熱烈,頗費時間和精力,但大家對必須高揚“三面紅旗”,加快發展速度,看法是空前一致的。真正難以決斷的議題,還是那個是否應在台灣海峽采取大規模軍事行動的問題。現在,万事已經具備,亦不欠什么“東風”,打還是不打,一念而差之千里。事到臨頭方知難,決心不好下喲!
  大海,給人以濾清紛繁的明徹。
  大海,賦予人心盛寰宇的膽魄。
  毛澤東暢游大海,大腦從未停轉,思緒依然圍繞著將把整個大海都攪動起來的焦點——炮打金門。
  据說,許多重大決策,毛澤東是在游泳之后做出的。
  上岸。回房。奉召前來的國防部長彭德怀元帥和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中將已在等候。會客廳里,挂起數張台灣海峽軍用地圖。
  毛澤東指一指彭德怀:彭老總,你是主戰的,我是主和的。開場戲歸你了,你先唱。
  彭德怀從皮包內抽出一疊公文,擇要報告台海形勢和前線備戰情況:
  美國因得手中東而在台海問題上調門愈加蠻橫強硬。其遠東海、空軍得到加強,活動頻繁、异常,屠牛式導彈已運抵台灣。美政要和軍方不斷發出准備干涉台海的恫嚇性言論。
  台灣因有美國撐腰而很“牛气”,假想在大陸沿海大規模登陸攻取福州的“夏陽演習”正在部署,“加速進行反攻准備”言論不絕于耳。最近,台空軍多次侵入福建与我空戰,拼搶台海制空權的勁頭很足,并在台灣首次發射了美制“響尾蛇”導彈。
  我方,則因主席下達緩攻令,前線戰斗准備更為充分,空軍順利入閩,野戰工事已大体完成并不斷加強,大小金門及其所有重要目標,均在我火炮射程之內。
  ……
  毛澤東聚精會神听,不在任何一處打斷。待彭德怀講完,他說了一句:針尖對麥芒,劍拔對弩張,多年如此,不足為奇。然后問:蔣介石在金門、馬祖問題上到底是何打算?
  彭德怀抽出一份文件:總參謀部剛剛搞到一個情報,蔣介石鑒于國際形勢和台灣海峽形勢緊張,最近曾連續几天召集謀士幕僚們開會,專門研究金門、馬祖的撤、守問題。
  毛澤東眼睛一亮,听得格外仔細。彭總繼續:國民党得出結論,從政治戰略上講,固守金、馬不僅是反攻大陸的跳板問題,同時對國際觀感与海內外的“民心士气”,都有莫大關系。但從軍事戰略上講,則死守金、馬是不利的,因增援成問題,續防力薄弱。目前國民党總兵力共計557000人,其中駐守在金、馬等沿海島嶼已占112000人,如金、馬發生戰事,台灣本島還要守衛,無力再分兵支援,何況島嶼戰爭,稍一不慎,即可能全軍覆沒,所以,這些島嶼軍事上對台灣實無死守的价值。据說,不少人力勸蔣介石下定決心撤出金、馬,一則避免損失,二則台、澎暴露,可將猶疑不決的美軍推入与我直接對抗的第一線。
  毛澤東道:聰明主意!我要是蔣介石,就按這個意見辦。占住兩個小島,就能搞成反攻大陸?天大的牛皮嘛。
  彭德怀笑道:可惜蔣介石不是毛主席。他反复權衡,最后仍決定不惜以任何代价防守金門、馬祖到底。我們分析,一方面,蔣介石很看重他的政治戰略。另一方面,他骨子里,仍抱有很大幻想,即現在逼迫美國宣布協防金、馬已不可能了,但只要戰事一開,他拼出血本也要把美國拖下水,使美國在金門、馬祖一線直接同我對抗。蔣介石的意圖是,只要美軍介入,就是最大的胜利。
  毛澤東:島小賭注大,上面住著占他三分之一的十几万軍隊嘛。好啊,人家的思路已經理清了,彭老總,說說看,我們應該怎么辦?
  彭德怀:他如放棄金、馬,我們不妨网開一面,讓他撤。現在,他要困守金、馬,那么,這一仗遲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我們研究,真打起來,美國确實是個未知數,但不怕,主席講過,道義在我方,人心在我方,政治主動在我方,地理优勢在我方,軍事上,我們也不差太多。還有,大家在朝鮮交過手,互相都摸底嘛。總之,打,有風險,但有利。
  毛澤東:你們主戰的有那么多條理由,我這個主和的還有什么話說?
  元帥与中將對視一笑,互相點點頭。他們知道,至此,毛澤東“打”的決心已下,台灣海峽,即將迎來惊天動地的時刻。
  毛澤東點燃一支香煙,在客廳內來回踱著步子,最后,在地圖前站定,他的話題,一般是從引經据典開頭的:《聊齋》里面,有一個“狂生坐夜”的故事。說的是夜深時分,某書生和一個鬼面對面坐著,鬼作出各种嘴臉嚇唬書生,書生照此辦理,也呲牙咧嘴地嚇鬼,最后還是鬼先抬屁股跑掉了。現在,我們同美國也面對面坐著,大家心里都怕。我們也怕,美國有原子彈,航空母艦,你能不怕?可是美國真的就那么想打三次世界大戰?我們有六億人口,有那么大的國土,有社會主義陣營,他心里其實也怕。誰更怕誰呢?我看還是美國人怕的更多一點吧。
  毛澤東拿香煙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揮,紅亮的煙頭指定地圖上的金門島:不要怕,狠狠地打,把它四面封鎖起來。我們此次是直接打蔣,間接打美!
  王尚榮赶緊插話:主席是否還有登島作戰的考慮?
  毛澤東:先打三天,無非兩种可能,登与不登。好比下棋,我們走一步看一步。
  王尚榮又問:主席,您看,炮擊時間……?
  毛澤東對彭德怀說:哎,這几天沒有見到葉飛嘛。打電話叫他到北戴河來。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王尚榮接住話茬:我立即打電話通知葉政委,估計明天能到。明天是8月21日,再給前線兩天准備, 炮擊時間定在8月23日,正好是個星期六,敵人容易麻痹。可以嗎,主席?
  好嘛,就是你說的這個“八·二三”。葉飛一到,就開炮!
  三人開怀大笑。
                  3
  1993年6月22日,秘書終于來電話,說:明天上午9點,你來吧,別晚了,10點半后,首長還有其他事。
  我豈敢晚。
  翌日8時, 我已到。就那么在傳達室衛兵的床板上傻子似地呆坐著,靜候被召見。
  得承認,見葉飛,我有一种見其他“大官”不曾有過的誠惶誠恐。
  這一年,我四十一歲。葉飛在我這個年紀,已是堂堂中國人民解放軍最年輕也是最英俊的上將。他肩膀頭上那三顆將星可是經受了長期凶猛戰火的冶煉,才顯得如此金光燦亮,每一顆,都是差點死几遭換來的。
  最早,我是通過一部叫《紅日》的影片知道葉飛這個名字的。小時,最愛看打仗的電影,《紅日》上映,連看三遍,敵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命喪孟良崮,過癮、痛快!在此役中當過隨軍記者的老叔也眉飛色舞向我敘述銀幕所反映的歷史真實。我問:打七十四師的軍長真名叫什么?叔說:電影里的是藝術形象。實際戰斗中,我們的一線總指揮叫葉飛,華東一縱司令。
  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稍大,對孟良崮之戰和葉飛的了解逐漸增多。
  1947年5月, 沂蒙山上,炮聲已隆隆,葉飛還在与人瀟洒對弈。陳毅、粟裕的緊急命令到:一縱立即由總預備隊改為主攻,從敵軍結合部大膽穿插,把國民党第一“王牌”整編七十四師從“百万軍中”剜割出來。激戰三日,葉飛完成重任。陳、粟命令又到,授命葉飛統一指揮一、四、六、九等四個縱隊,“無論如何在拂曉前拿下孟良崮,消滅七十四師。這樣,我們全盤皆活。如拿不下,敵人4個兵團合圍,我們就危急了! ”葉飛咬牙橫心破釜沉舟,午夜1時,下達總攻令,十几万部隊漫山遍野猛扑而去,血戰一晝夜,紅旗插上了孟良崮,張靈甫与他的“王牌師”灰飛煙滅,直叫數十万合圍敵軍膽寒卻步,南京“委座”黯然落淚。葉飛一盤未下完的圍棋雖胜負莫測,華東戰場上的一盤大“棋”卻已滿盤贏定。我以為,此役在指揮上的大膽、高妙具有永恒的价值,已成為中國戰爭史上的經典作之一,1000年后的軍事教科書會將許多戰斗忘卻,但不會忘記孟良崮。作一名將軍,一輩子能親自指揮上這樣一次戰斗,可以無怨無悔了。
  沒見過面,但葉飛無疑是我最崇敬的將軍之一。
  采訪中,又听許多十兵團老人說:葉飛這個人,二十歲從閩東蘇區軍政委員會主席、獨立師師長干起,歷任新四軍旅長,師長,三野一縱司令,十兵團司令,福州軍區司令、政委,福建省委第一書記,交通部長,海軍司令,一輩子當正職,直到臨离休前,才在全國人大“委員長”頭銜的前邊挂了一個“副”字。因此,也是那种下級見了怕、同級合不來、動不動會發火、說東不西、固執己見、一個人說了算的“一把手脾气”。而且,一般不接受采訪,外人很難接近他,走進他的世界。
  沒見過面,心里又先有几分畏懼他。
  9時整, 我怀著敬畏參半的心情同身材不高、一頭稀疏白發、行動略顯遲緩的老人握手。
  老人的手溫暖而柔軟,老人的笑祥和而親切。講話,但條斯理文質彬彬,敘事,旁征博引邏輯清晰。十分鐘后,我先入為主的“印象”已經一百八十度轉變,感覺老人不太像一員叱吒風云的戰將,而更像一位治學有年的老師。再准确講,像一位知識淵深可以与之交心暢談的父輩。
  我口訥地說:我從小就看過《紅日》,知道孟良崮那一仗打得真了不起,這是您最滿意的一仗嘛?
  談及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老人顯得神采飛揚:噢,孟良崮。我軍戰法從來都是兩翼作戰先打弱后打強,這一仗偏偏先打強敵中間突破,給他來一個圍棋定式的變用,敵人完全沒有料到。全殲七十四師,确實是關系華東戰場全局的一次重大戰斗啊。但要說最滿意,不光這一次,抗戰期間的郭村、車橋兩仗,我打的也不錯嘛。打得好与不好,有時不在仗的大小。
  發生于1940年的郭村之戰,葉飛政治、軍事雙管齊下,用兩個團兵力抗擊頑軍13個團,以少擊多大獲全胜,使新四軍在蘇北有了立足之地,電影《東進序曲》再現了當年的惊心動魄縱橫捭闔。
  發生于1944年的車橋之戰, 葉飛使用3個團兵力圍點打援,擊斃日軍三澤大佐部800人,生俘中尉以下48人。延安《解放日報》排出通欄標題《車橋大殲滅戰》,一個“大”字,毛澤東、党中央的欣喜之情已盡在其中了。
  從戰火硝煙中闖過來的人最愿意侃打仗,老人的話匣一旦打開,便滔滔不絕,似江河千里。
  足以證明,任何人都不難接近,你只要找准了入口處,便可以走進他的世界。
  老人話鋒一轉:我這個人既沒當過兵,又沒上過軍事院校,一當就是師長,從戰爭中學習戰爭。要說常胜將軍,那是瞎吹牛,古今中外都沒有的。一般指揮員,三仗里邊,有兩仗能打贏,一仗沒有打贏就算不錯了。打好了有經驗,打不好有教訓,認真總結,都是寶貴財富。金門一仗,我就沒有打好,麻痹、輕敵,無經驗、不懂渡海作戰的特點,損失很大!在福建,我就是想再打一次金門嘛,可以立軍令狀,再打不下,把我的頭割去。等呀等,總算等到了1958年8月……
  冷靜對待自己的光榮,不避諱曾經有過的失利。登時,我只覺眼前的這位老人更為高大。
    1958年8月20日,我接到北京總參電話通知:立即到北戴河。
    第二天,我坐飛机到達,直接前往毛主席住處。主席、彭老總,王尚
  榮,還有林彪,都坐在那里等我多時了。我咕咚咕吟喝干了主席事先給我
  各好的一杯溫茶,就開始匯報炮擊金門的准備情況,重點是炮兵的數量、
  部署和突然猛烈的打法。
    毛主席听得很認真,一面听一面看地圖,用鉛筆做著記號。毛主席指
  揮作戰,一般不代替第一線指揮員做太具体的軍事部署,這方面,他完全
  信任自己的部下會做得很好,他只考慮戰略問題,對戰局發展趨勢進行宏
  觀預測把握,他的戰略判斷不但比他的敵人而且往往比他的同事都更深一
  層更遠一步。國民党打不過我們原因很多,他指揮員不行是很重要一條,
  越高級指揮越不行,蔣介石就是典型的瞎干預,凡是他干預的作戰几乎全
  失敗。解放戰爭,我們就喜歡雙方兩個人出來指揮,我們這邊是毛主席,
  敵人那邊是蔣介石。
    果然,我匯報完了,主席既沒說“行”,也沒講“不行”,卻突然提
  出一個問題:“葉飛,你用那么多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呢?”當時,
  國民党部隊營一級都配設了美軍顧問。我回答說:“哎呀,那是一定會打
  到的呀。”主席又問:“能不能不打到美國人?”我說:“無法避免。”
    主席不再問其他問題,也不做什么指示,只說:“葉飛,你們累了,
  好好休息。”于是散會。我明白,他要做進一步的思考了。
    晚飯后,王尚榮拿了一張條子給我看,是林彪寫給主席的。林彪這個
  人滑頭,他很會摸主席的心思,他知道毛主席在考慮會不會打到美國人的
  問題,所以向主席建議:是否可以通過正在華沙同美國人談判的王炳南大
  使給美國人透露一點我將炮擊金門的信息?我看后大惊,林彪聰明得也太
  离譜了嘛,告訴美國人不就等于告訴蔣介石了嗎,簡直莫名其妙!我問王
  尚榮:“主席把這個條子給我看,有什么交代,是不是要我表態?”王尚
  榮笑笑:“主席沒說什么,只說拿給你看。”
    夜間,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已經感覺到了將要開始的作戰很复雜、
  很微妙,但我确實找不到既要開炮又不能打到美國人的妙方。掀開窗帘,
  毛主席房間的燈一直亮著。那個時代,一切相信毛主席,看著那燈光,我
  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繼續開會,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條子,一上來就指著我說:“葉
  飛,那好,就照你的計划打。”又說:“葉飛,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
  戴河指揮。”總的印象,毛主席對打這一仗是反复思考,慎之又慎的。經
  過一夜長考,顯然,他對戰略、戰術問題都想透了。
    8月23日, 炮擊開始。完全是毛主席親自指揮,前線的一舉一動都要
  向他報告。我留在北戴河,好辦也不好辦。好辦,每天与前線保持通話,
  一切執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辦,稍有差錯,就可能發展成為同美國
  的戰爭,福建、台灣海峽將變成第二個朝鮮戰場,實在擔當不起呀。
    現在回想,毛主席的戰略眼光高深、遠大,這個仗到底打出一個什么
  結果來,他沒講。別說敵人一方根本不曉得,我們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曉得。
  不光我不曉得,連彭老總、林彪、許多高級干部都不曉得。彭老總一直是
  竭力主張用武力打下金門的,他曾多次到廈門檢查戰備和鷹廈鐵路修建情
  況,我知道他的想法。炮擊開始,我當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點下達登陸金
  門的命令,當時想得簡單,況且打下金門,對我而言,還有一層不同一般
  的意義嘛。
  葉飛戎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華東戰場。但開篇和末章均在福建。八閩山水,曾經養育了他,賦于他明燦的理想、惊人的勇气、火熱的肝膽,也鏤記著他創業的艱險、胜利的歡悅和失利的痛楚。
  1919年,一位名叫葉孫衛的菲律賓華僑把他五歲的儿子送回祖籍福建南安讀小學。老華僑只是希望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遠隔的唐山,而并未奢想給三十年后的人民共和國送去一位上將和邊疆大吏。
  南安曾出過兩個著名的歷史人物,一個是鄭成功,“國姓爺”永遠被南安人引為驕傲。一個是明末重臣洪承疇。洪降清后帶領部隊滅了南明,又派人來接他老母赴京城享福。老母說:我儿子已在松山為明朝戰死,皇帝都祭奠過了,哪個漢奸敢冒充我的儿子?堅決留在南安。“洪母罵疇”,在南安傳為佳話。
  做人就要做鄭成功而決不可做洪承疇。葉飛在家鄉的課堂上接受了最形象的愛國主義啟蒙。
  課堂雖小,聯著新風勁吹的大世界。十几歲的葉飛手捧著《新青年》、《語絲》、《奔流》、蔣光慈的《短褲党》和“創造社”、“太陽社”那些熱情奔放的作品愛不釋手。廈門山青海藍人杰地靈,也喚起那個充滿幻想的中學生對正義的追求對新世界的憧憬。葉飛開始寫詩,謳歌大海,神游星空,對文學的喜愛達至廢寢忘食,一心要做跑在時代潮頭的詩人、文學家。三十几年過去,一群“文革先鋒”居然把他早年發表的詩作翻了出來,作為“罪狀”送到周恩來案頭。周恩來笑道:當年能寫這樣的詩,是很革命,很前進的喲。
  投身于革命的洪流,才知道,個人的一切從此只能服從歷史的要求。很可惜,文壇上,一個還未閃光的詩人流星般消失了。又值得欣慰,武壇上,因此而增加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將領。
  從繳獲26枝步槍的“霍童暴動”起家,在与党中央完全失去聯系,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央紅軍已經長征的境況下,葉飛率部投入了其艱難困苦并不遜于二万五千里長征的南方三年游擊戰爭。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去。葉飛也倒了下去,一發子彈從他的右面頰射入左面頰鑽出,然而他卻神奇般喝退死神重新站立起來,并把一支更加堅強、壯大了的隊伍從閩東拉上了抗日烽火第一線。
  十年鏖戰轉瞬即逝,胜利之師今非昔比,34歲的兵團司令渡大江,陷淞滬,來不及抖落一身的征塵,又即刻率領十兵團挺進福建。馬不停蹄,搶關奪隘,福州、惠安、泉州、漳州,將陽光和鮮花一路舖到了廈門,舖到了時時刻刻魂牽夢繞的故土家園。走時一個團,歸來十万軍,葉飛站在當年走上紅色之路的出發地,無限感歎,异樣激動……
  然而,想不到,万万沒有想到,葉飛在打下堅固難打的廈門、全身心投入繁忙的城市接管之后,傳來了絕對難以置信的金門失利:登島部隊三個加強團,9086人,大部戰死,少數被俘,成為內戰爆發以來,我軍最慘重的一次敗仗。
  金門島上最后一片稀疏的槍聲歸于沉寂,共和國的第一面五星紅旗正在天安門廣場高高飄揚。舉國狂歡、沸騰之時,葉飛獨倚窗前,仰視云天,淚洒襟衫,遙祭忠烈……
  葉飛發電請求處分:我的輕敵,是金門失利最根本的原因。
  毛澤東說:金門失利,不是處分的問題,而是接受教訓的問題。又說:先打定海、再打金門的方針應加确定,待定海攻克后撥船撥兵去福建打金門。
  痛苦、悔恨、自責都無用,葉飛按毛澤東的要求秣馬厲兵籌船操練,他堅信,不用多久,他定能把紅旗插上金門最高峰北太武山,用胜利的捷報告慰九千袍澤在天之靈。無奈,朝鮮戰爭于突然問爆發,美軍介入台灣海峽,攻金計划只能被無期限擱置。
  難道,命中注定,大江大河都闖過來了,非得在小河溝里翻一回船,而且再不得翻身?難道,常胜將軍的胜利太多,就是要在你征戰旅程的終點站,寫上“失敗”兩個字?歷史,似乎對葉飛不公平,把他壓在無形的大山下掙扎,把他丟進自責的油鍋里煎熬。年輕的將軍臉上再很少浮現出笑模樣。全國五星紅旗舞成了一片海洋,唯獨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鄉的近旁,一面“狗牙旗”還在得意地招搖,被國人唾棄的“委員長”還保留著一塊夢幻卷土重來的領地,一塊用我軍九千將士“墓碑”填就的踏腳石。奇恥大辱啊!多少回夜深人靜,將軍會突然間感覺口舌苦澀,呼吸憋悶,胸腔內的肉砣砣在隱隱作痛,他會對著牆壁對著星空對著大海無聲吶喊:給我命令,再攻金門!
  命令好不容易盼來了,1958年8月……

          ※   ※   ※   ※   ※


  我的最后一個問題: 1958年8月,毛澤東的戰略方針是“炮擊金門”,而不是“登陸金門”,您以怎樣的心情對待之?
  老人:長期以來,金門對我來講,是個心理上的大包袱。能夠“炮打金門”,我很高興。不能實施“登陸金門”,自然遺憾。
    任何事物都有兩重性,今天回過頭來看,1949年我們金門失利,坏事
  也能變成好事。首先,我們得到了教訓,知道了渡海作戰不同陸地,有特
  殊性,因此,打海南島時准備就充分多了,對攻擊台灣也沒有貿然行事。
  另外,讓蔣介石占著金門,對我們用處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個施展軍事、
  政治、外交斗爭藝術的大舞台。
    當然,不是說1949年的金門失利反而對了,從軍事上看,那是一次慘
  痛的不可原諒的失敗,血的教訓必須永遠牢記。
    再打金門,我完全有把握,特別是海軍空軍進入福建以后。三年時間,
  我們把全中國都打下來了,難道還打不下一個小島?無非犧牲會大一些,
  可只要想打,那個島就一定是我們的。實際上,1958年,我們就那么一直
  把炮打下去,不用登陸,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這時,毛
  主席的方針變了,不占金門,把它留給蔣介石,這樣對國際政治斗爭、對
  統一中國都有利。
    問我想不想攻占金門?曾經非常想,作夢都會想。我在福建工作那么
  多年,居然沒有机會報金門失利的一箭之仇,于心不甘嘛。但后來,了解
  了毛主席的意圖,心也就逐漸放寬了。軍事從來都是實現政治目的的手段,
  如果不通過戰爭、破坏,用和平方式完成國家統一,豈不最好,皆大歡喜?
    這些年,海峽兩岸關系發展很快,福建和台灣的各种交往越來越多,
  我很高興。現在,我老了,徹底退休了,對沒能實現“登陸金門”已經沒
  有什么遺憾。唯一遺憾的是,廈門、金門兩個島,离那么近,仍然雞犬之
  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有違潮流嘛。事實上,這兩個島完全應該擴大交
  往、發展經貿、促進繁榮的,雙方如果形成共識,用和平發展金廈海峽來
  帶動台灣海峽兩岸的共同興旺發達,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國實現和平統一。如果那時還能走動,
  我會以一個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門、台灣去旅游,是不是可以算作
  是實現了另外一种意義上的“登陸金門”?
    ……
  秘書站在門口指表,暗示采訪時間到。
  我方發覺,一個半小時雖短,我已在一個十分寬廣、浩大、崇高、深邃的世界里走了一遭,不論在洒滿鮮花的崮頂還是在洒滿鮮血的海島,我都看到了一輪不給人間留下任何陰影、永遠光輝明亮的太陽。
  哲人說:
  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淺薄。
  因失敗而自譴難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敗都當作人生的一級階梯,繼續攀援,登臨到嶄新境界的人,可敬。
  与老人話別,惶恐已無蹤影。留下的空間,讓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得滿滿。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潑洒上了墨汁,世間万象包括那座狹長的呈啞鈴狀的島嶼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間似乎只剩下了一种東西——黑暗。
  單調的机器嗡鳴聲由遠及近,向人們提示,在肉眼難以穿透的帳幔后面,仍運行著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
  突然間,料羅灣軍用碼頭探照燈大開。一艘中字號登陸艦在數艘戰艦護航下疾速向駁位停靠。華燈驟滅,夜暗如舊。
  光亮,雖像大幕開啟到頭便又重新閉合般短暫,但已可看清,在碼頭上整齊列隊、向軍艦舉手行禮者,依次為金門防衛部司令胡璉上將,副司令趙家驤中將、吉星文中將、章杰少將,參謀長劉明奎中將,以及全体師級以上軍官。艙門打開,率先閃出的那個身著挺刮戎裝、左手持杖、右手頻頻還禮、消瘦頎長的身影,便是我們仍能從多部紀錄和故事影片中一睹風采的蔣“大總統”。
  解放軍的戰机已經云集福廈,蔣介石夜航金門,比較安全。
  時間計算很准, 待車隊魚貫駛出碼頭營門,1958年8月20日的第一線曙光已在海平線上初露。
  与葉飛北飛北戴河差不多同時,“總統”開始巡視金門陣地、防務。

          ※   ※   ※   ※   ※

  蔣介石一生,堪稱注重軍人儀表的楷模。,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露面,人們立刻就能從整齊、規范的服飾上感受到不可抗逆的威嚴。這一點,与穿戴馬虎隨便、甚至不修邊幅的毛澤東形成鮮明對照,反映出二人极具特色的性格差异。
  今天,他一如既往,堅決拒穿胡璉早已備好的短袖綢衫和遮陽禮帽。并且,不許任何人上前攙扶, 好几次, 將軍們伸出了恭敬的雙手,他立刻站定,厲聲道:“你若要扶,我就不走了。”左右只得知趣而退。
  立秋時節,暑熱更顯凶悍、驕狂,飽和了鹽鹼、高達三十几度的熱浪從海面滾滾而來,所有人都跟著他气喘吁吁、汗流挾背,洇濕軍衣。
  他拄著拐杖,緩緩前行。明顯有些吃力,不時接過侍從遞上的濕毛巾揩一把臉,呼一口气。畢竟是七十歲的老人了,与北伐、抗戰時期那個挂刀騎馬的統帥再難同日而語,老態已經藏匿不住,但他仍一步一步頑強向前走去。
  是硬撐, 也是故意。 故意示范給眾部屬看,以無言的行動告訴他的什么叫做“忍辱負重、犧牲奮斗,百折不回”。
  這是一位個性倔強而固執、意志堅硬而剛愎的老人。
  他不顧旅途勞頓,車到一處,立即巡視。重要制高點、炮兵群、雷場、阻擊陣地、后勤保障設施、港口碼頭、營區宿舍,均要細細詢問、察看,并扼要做出一些即興的指示。直至下午,始終緊繃的驗方綻開一絲叫眾僚屬長吁一口气的笑意,表示他對胡司令長官和十万官兵多年來的辛勞努力相當滿意。
  短暫的笑意在面頰上一閃遽逝。在部下面前,他很少坦露真實的喜怒哀樂,他認為,那种讓別人望一眼便可參透內涵的人是難以領兵作戰的,更不要講轄制天下了。他依舊板著面孔,漸入佳境的興致在游覽題吟時才更多泄露。
  在北太武山“毋忘在莒”勒石面前,他同眾部將合影存照。此四字為他1952年視察金門時親題,如今,被胡璉刻在巨石上,已成為金門著名一景,他仰望當年留墨,顯出很有些激動,依次指點四字,勖勉眾人道:2200年前的戰國時期,田單雖僅存莒縣而不降燕,最后終于驅逐敵寇,恢复了齊國。今天,我們在台灣在金門就是在“莒”呀,大家都要效法前賢,殷憂啟圣,發揚堅忍不拔,以寡擊眾的精神,立志雪恥复國,不達光复使命,決不罷休。
  在某“古宁頭大捷英雄連隊”榮史室,他先題“冬天飲寒水,黑夜渡斷橋”,又題“忍性吞气,茹苦飲痛,耐寒掃雪,冒熱滅火”,再題“千秋气節久彌著,万古精神又日新”,掇筆,環顧左右解釋道:“此三聯為本人在台灣建立反共基地以來每日复述之座右銘。第一幅為初來台時的真情寫照。第二幅為痛定思痛后決心一切從頭開始的誓言。第三幅為必須永遠追求之崇高境界。三聯連貫來讀,反映了本人已逐步走出感情低潮、完成心理革新、達至精神振興。諸位都應爛熟于心,深刻体會,樹立‘從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信心勇气,不斷砥礪臥薪嘗膽之志。”
  在舊金門城南的“觀海石”前,他審視著海面上桅檣點點,霧气迷蒙,高聲讀出清朝林焜熿在此地的抗倭遺詩:
          嘯臥亭空碧蘚粘,乾坤此日快觀瞻。
          荒城霧卷籠山頂,破寺云封露塔尖。
          島嶼狼煙連戍壘,旅旗鶴首握戎銛。
          南來巨浪排云起,思騁長風酒力添。
  吟畢,慨歎道:真好詩也!金門自古軍事要塞、兵家重地,當年林焜熿在此防范南來倭寇,今天我等在此抵御北方共匪,只需更換一字,將“南來巨浪”的“南”改為“北”即為此時此刻吾之心情寫照。古人留在金門的雄心、豪情還望諸同志繼承發揚之。
  遠遠地,兵營揚聲器傳來“總統”最為喜愛的一支戰斗歌曲《保衛大台灣》,歌詞為若干標語、口號堆砌而成。
  他靜听片刻,道:這首歌寫得好,要人人唱,天天唱。
  “反攻大陸,光复祖國河山。”
  “殺盡共匪,打倒蘇聯。”
  頗有几分雄亢、激越的旋律,烘托著蔣氏此次金門之行鮮明的主題:复仇!

          ※   ※   ※   ※   ※

  黃昏,車隊來到最后一站——北太武山某炮陣地。
  蔣介石把望遠鏡瞄向只有一個步槍射程之遙的大陸海岸線。將那片“夢里尋它千百度”的故土拉到眼前,夕陽落照,遠山青黛,万木蔥綠。視線雖然有限,但他知道,鏡頭中的三維無限延伸,就是原本屬于他而現在屬于毛澤東的國家。猶如凝神于一位可望之而不可触摸之的嫵媚佳人,他再次感受到歷史變遷的無情,肝腸欲裂,心如刀絞,仇恨之火熊熊燃燒。
  勤務兵搬來一把藤椅,執拗的老人堅決不坐,他雙手重疊按住手杖,長時間靜默佇立,有人看見,兩顆淚珠從他眼眶滑落,在面頰上反射出复雜難解的光斑。
  看了很久、很久,他無限感慨地說了一句:“我們實在對不起大陸的同胞啊,直到現在還不能將他們自共產暴政下拯救出來……”語畢,突然后面人群中,有好几位將校因受感動而流淚、發出嚶嚶的啜泣,使得气氛更加悲凄、感傷。
  自從1927年4月12日, 蔣介石在上海將共產党人的頭顱一顆顆砍下開始,他同毛澤東已經智拼力搏了整整三十年。長時期內,他在朝,毛在野,他有都市,毛占鄉村,他安營山下,毛扎寨山上,他手握要津,毛落荒古道,他雄居中原,毛屈接邊鄙。他統領著百万大軍圍追堵截,有好几次机會險致毛于死地。誰能料想,當他以絕對优勢兵力把毛逼上決定中國最后命運的絞殺場時,竟然天地翻覆、乾坤倒旋,一場僅持續了短暫三年的中原逐鹿,他卻以每月平均丟失相當于英國或羅馬尼亞面積的管轄范圍、被消滅20余万兵力的規模和速度,走向統治大陸的終結。縱覽一生,他最大的成功在建立起一支世界上人數最多的軍隊,最大的失敗卻也是在軍事上,三年兵敗, 不是敗一仗輸一役,而是始終敗、全局敗,800万軍隊被毛澤東一口一口吃掉,此一“紀錄”在人類軍事史上,只有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損失的兵力可以与之相匹。對他打擊有多大,非軍事家、政治家當難以体會。
  中國歷史上,多少王朝在戰火中結束,多少新君在炮聲中登基,但無論百年輝煌的漢唐,還是縣花一現的秦、隋,卻沒哪一個朝代是斷送在得天下者之手的。唯獨蔣介石在其年富力強之時,眼見著手創的時代分崩离析而無能為力,殘酷現實委實讓剛愎自用又喜好別人崇拜的“總統”難以接受和面對。
  此刻,這位鹽商的后代,面對故國河山,難忘往昔歷歷在目……想起了溪口鎮的頑童歲月,慈母教誨;想起了黃埔起家,北伐督軍,蔣家王朝開張的盛典;想起了抗戰領袖、民族英雄、行憲總統,好不威風凜凜,榮光八面。而如今,所有均成過眼煙云,唯余滿腔悲憤……深仇大恨像一把尖刃刺入他的心髒,他喑啞著嗓子下令:“開炮,給我開炮!”
  一排炮彈漫無目標地打到彼岸的禿岭荒灘上,將碎石黃沙拋向空中。
  心理稍稍平衡和平复。畢竟;他現在是站立在一塊曾經小胜毛澤東而且仍然能夠打到毛澤東的土地上,他還沒有輸到最后,只要保住腳下這方寶地,一切猶有可圖。他期待,歷史將把他和毛澤東重新調換一下位置。
  金門万万不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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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得山來,軍中“优秀分子”和“英雄楷模”列隊鼓掌,歡迎、歡送。一浙江老兵問道:總統,你老人家什么時候帶領我們打回去呀?
  蔣答道:現在形勢与當年不同了,我們要重新來擬訂計划,徐圖恢复,万不可好高騖遠,只求速效。大家都知道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今天我們要“反共复國”,自然需要長期的艱苦奮斗,才能有效。
  老兵并不滿足大道理,繼續問:難道遙遙無期了嗎?
  蔣:我們要在一年之內,完成“反攻大陸”的准備,至遲一年以后,亦必能實行“反攻大陸”。
  老兵頓時失聲痛哭:總統,這樣說,我這輩子還能再見老母一面啊!
  在場官兵皆唏噓。更有基層軍官振臂領呼:“蔣總統万歲”、“光复大陸”等口號。
  金門之行,達至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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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徐落,机場,蔣介石与送行軍官一一握別。
  最后一位是胡璉上將。
  胡璉早有耳聞,台北高層及美軍顧問團中,對金門的撤守攻防意見不一,理應借此机會,了解一下“總統”的真實意圖。他是聰明人,懂得此類重大問題不宜直逼主題,而需迂回探知,他說:總統,我已准備就緒,只要您一聲令下,立刻就能渡海反攻……
  蔣介石伸出手來:伯玉(胡璉字),你牢牢守住金門,便是對党國盡忠。平時可以向那邊打打炮,把毛澤東打惱最好。若毛澤東真的來打金門,天大好事,我最歡迎。拜托你了!
  暗夜,遮住了胡璉的一臉困惑和“總統”的一臉莫測高深。
  座机滑跑、起飛,身影和轟鳴漸漸遠去,融入漆黑無聲的夜空。
  蔣介石仰倚在寬大的座椅上,閉目假寐。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不僅因為重睹了故國的風采,還因為更加堅定了自己應付隨時可能爆發的台海熱戰的戰略方針:固守金門。歡迎毛澤東來打,打得愈大愈好。
  這是一個深思熟慮,看似矛盾、卻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只是并不知道,毛澤東的戰略方針也已确定:金門一定要打。打則為了更有利于“總統閣下”固守。
  同樣是一個深思熟慮,看似矛盾,卻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難得兩位對抗了一生的老人,在雙方最后一個回合交鋒中,竟然達到“不謀而合”。
  “總統”終于不胜勞頓,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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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說,毛澤東曾經說過:蔣介石不從金門撤退,是他對中華民族立下的一個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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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金門北太武山腳下、用手杖指點鑿字巨石,大談“毋忘在莒”的蔣“總統”,一生從未涉足過位于山東省東南部那個小小的縣城——莒。
  “總統”大概不知,此時此刻,一水之遙,正對北太武山數百目標進行最后一次諸元校核的將軍,倒是從莒縣的一場惡戰中拼殺出來的。將軍沒有上過正規軍事院校,莒縣一仗,使他悟出了致胜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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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山東八路軍濱海軍區以兩個多團主力攻擊莒縣。莒縣是地處我濱海与魯中兩大根据地的聯接部,戰略地位重要。有侵華日軍一個中隊及偽軍一個旅守備。
  偽軍陣前反正。八路軍集中兵力,向日軍“中西”中隊發起強攻。
  日軍在縣立中學內修建了核心工事:以兩個大炮樓為中心,配以多層低堡及護牆、內外塹壕。城堅池深,易守難攻。
  八路軍火力不弱,戰志高昂,一聲攻擊令下,前仆后繼視死如歸,誰料在敵軍更加猛烈的射擊下,竟連攻兩日不果,鐵絲网外塹壕溝內,烈士遺体橫陳,終因傷亡過大而被迫停止攻擊,改為圍困。十天后,守城日軍在增援部隊掩護下,奪路而遁。
  莒縣終于解放。但以絕對优勢兵力竟不能全殲區區一百四十個守敵,仗打得不漂亮不理想。
  槍聲一停,一位高大、英武的八路軍,帶上一個騎兵班,第一個進入縣城。他圍著敵核心工事里里外外連看數遍,帶著諸多問號在現場尋找答案。他發現,敵人炮樓牆厚2.75米,難怪追擊炮彈打上去,只能砸出一道疤痕。又發現,封鎖我軍進攻正面的七個主要射孔,均呈內八字形,外看射口很小,但里看卻很大,便于机動。射孔周圍和后面牆壁上,僅有星星點點几個彈洞,說明我軍并未意識到應集中火力封鎖敵射擊孔。從敵射孔望出去,我軍几條沖鋒道路一覽無余。正面數百米處有一農舍,房子的北牆掏了一個大洞做沖鋒出口,背面是房子的南牆壁,牆壁上彈洞疊彈洞,密密麻麻,越是中心點彈洞越密集,可見,敵人的槍打得很准,也确實打到了要命處。他馬上聯想到,我軍戰士再勇敢,從這個洞口硬鑽出去,只有一批批倒在沖擊的道路上。又想到,我軍的輕重机槍是敵人的几倍,如果我用一至兩挺机槍封鎖敵人一個射孔,該是綽綽有余的吧?只要把敵人的所有射擊孔封得死死的,再嚴密組織好攻擊部隊,猛沖猛打,一排手榴彈甩過去以后就是連續爆破,刺刀見紅,憑我們數倍于敵的兵力,憑我們部隊的勇气,也許只要一次就能解決戰斗。
  血的代价,換回了一條終身受用的經驗与法則:打仗,光憑勇敢士气、人槍优勢還不行,必須于戰前對敵進行周密詳盡的偵察,在對敵透徹了解的基礎上,精心擬定出一個克敵的作戰方案來。凡事預則立,戰前多用一份心,戰場平添三成兵。
  這位年輕的八路軍,就是時任濱海軍區作戰科科長、1958年任福州軍區副參謀長的石一宸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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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因參謀長缺任,順理成章,石一宸是軍區司令部的最高首長,具体作戰計划的擬定人和執行人。
  石一宸像一個步進考場的小學生,面對毛澤東在黑板上寫下的“懲罰美蔣”這么一個大題目,調度自己的全部智慧,期盼上交一份甲等的答卷。
  偵察工作全面展開,金門敵軍的營區、倉庫、机場、碼頭,通信、交通樞紐,炮兵、雷達陣地被一一發現和標定。占据作戰指揮室一面牆壁的金門地形圖,已被代表不同目標的多种標志、符號貼得滿滿,一座武裝到牙齒的海上大碉堡的真實輪廓愈來愈清晰地展示在人們眼前。
  石一宸卻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因為,“海上巨碉”最重要的心髒部位——金門防衛部指揮坑道的具体位置仍未判明。僅知,胡璉指揮所設在北太武山反斜面山腳下。此山綿延數里,從大陸任何角度均無法觀察到其側背,不要說“點”的准确座標了,就連大体上的方位也很難确定下來。
  派偵察兵潛入金門進行實地勘察吧,敵戒備森嚴,成功率极低。唯一有效省時的偵察手段是對金門實施空中拍照,又由于有“任何飛机不准飛越金門上空”的嚴格禁令而作罷。
  炮擊時限一分一秒地逼近,石一宸感到了周遭的大气正急速地增加著壓力,壓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气來。多少回,意煩神亂,急火攻心,將手中的筆、紙往案頭狠命一摔,走出掩蔽部,呼一口清新空气,然后,撥開茂密的樹枝,望著海對岸灰灰蒙蒙僵死無語的北太武山,真恨不得集中所有炮彈,將它徹底轟碎敲爛,把藏匿其間的所有隱秘掏出來看個究竟。
  軍事會議上,葉飛拍著剛剛呈送的計划草案,冷冷道:你們估計金防部指揮坑道可能在甲處,也可能在乙處,或丙處,亂彈琴嘛,打仗怎么能憑亂猜、靠“估計”?我要你們提供板上釘釘的确鑿情況!上將鋒銳的目光先在石一宸脹紅的臉上停留片刻,滑過去,射在旁邊情報部長王建行更為局促的一張面孔上:老王,到時候我們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璉的老窩,我可是要找你王建行的喲!
  石一宸心里邊明白,葉飛沒直接點你的名是照顧一下你這位參謀頭頭的面子。更明白,當著你的面點你的部下,那是迂回地將你的軍哩。
  王建行也真行,居然敢從座位上站起來放炮:葉政委,我會盡力完成任務。但不是我怕擔責任,我們現在所有的儀器都無法觀察到北太武山的另一面,又不允許空中偵察,因此,我不敢亂吹牛,能不能打到胡璉金防部現在确實沒有把握。軍中無戲言,真要打不上,到時候你殺我的頭也沒辦法的。
  一席話,說得与會者們都毫無幽默感地干巴巴苦笑。
  大家都了解,王建行是有名的“大炮脾气”,從來有啥說啥,快人爽語。今天,他說的全是大實話,但畢竟過于直白,且沖撞了尚無人敢沖撞的葉大將軍,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炮筒”得著實可以。桌子底下,所有的手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難得,葉飛既沒發火,也不再說什么,只是拉著長臉,宣布散會。
  石一宸跟隨葉飛多年,豈有不知,“沒發火”,表明上將對偵察金門的難度給予了一定的理解。“不說什么”,則表明他對情報工作和計划草案絕非一般的不滿意。必須清楚,下一次會議,如呈送的計划仍為“估計”將是很難過關交賬的。
  是夜,石一宸連吃數片安定仍了無睡意難以入眠,索性撳亮台燈,和衣而坐,眼睜睜地仰望牆壁天花板:金防部指揮所乃此次炮擊最重要之目標,至今卻未能捕捉到,屆時如不能准确命中、覆蓋,轟擊再猛烈,也難触到胡璉痛處……難道我們只能給大炮一些連自己都不自信的諸元,讓胡璉看著成群的遠彈偏彈無損他一根毫毛而拍手稱樂?不行,絕對不行!葉飛高興与否事小,“懲罰”目標能否達到事大。打不到胡璉巢穴,炮擊無异浪費炮彈,要我們這些人干啥?思維及此,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他王建行睡沒睡,一把抓起電話來……
  翌日,召集情報、偵察部門開會,交代任務,再次動員:集中全部力量,運用多种手段,想盡一切辦法,強化對金防部指揮所的偵察,破釜沉舟,務于近期在作戰圖上將其准确定位。
  王建行具体部署。
  石一宸強調重要性。老套數了,他的話題,免不了又是從當年的莒縣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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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莒縣之后,石一宸養成了一個習慣,不論擔任哪一級職務,不論大仗小仗,戰前,偵察与計划兩項,均事事躬親,定要自己親手組織來做,方覺踏實、放心。即便當到團、師長,他也仍然要帶上几個偵察參謀,深入到我軍陣地最前沿去看地形、察敵情,高處看了低處看,左邊看了右邊看,白天看了晚上看,常常數小時、一整天地蹲在一處,像一個守株待兔的獵人,极有耐心和毅力。回來將獲取材料反复研磨,精心籌划,那認真、專注、仔細的勁頭,不亞于藝術大師在創作一件微雕工藝作品。
  將軍一生,參加、指揮的胜仗逾百,驀然回首,印象最深刻的得意之作有三次。
  1947年春,洛陽之戰。洛陽守敵為蔣介石嫡系青年軍二○六師,火力強大,城防相當堅固。團長石一宸發動全團搞偵察,凡進城的、做工的、賣菜的、拉洋車的各色人等,都是調查對象,連炊事員、衛生員、理發員都上交了圖文并茂的偵調材料。兩天后,石一宸親自給突擊營和炮兵指揮員畫出了敵東門陣地全部工事配系,敵人的射孔,暗堡,標的清清楚楚。然后發揚軍事民主,制定攻擊方案。總攻令下,僅兩小時,敵自稱“固若金湯”的洛陽東門便被打開。讓所有人都暗吃一惊的是,在打掉敵兩道城門、十八道副防御工事、十六個地堡之后,三十二名爆破員,竟僅輕傷一人,全團上下都稱“奇跡”。若非偵察詳盡,計划周密,將敵人火力徹底摧毀、壓制,取得如此戰績,几不可能。
  1949年秋,金塘島之戰。金塘為舟山群島之第二大島,守敵一個師。解放戰爭打到這個年月,殲敵一師兵力已是小菜,但由于我軍是第一次渡海作戰,必將面臨許多极其复雜的新課題,仍然不可掉以輕心。凡逢天晴,師長石一宸便帶著机關跑到高處架設儀器觀察金塘,并派遣偵察分隊暗渡敵島實地偵察。連續月余,終于把守敵設于水際和灘頭的木樁、鐵网、竹簽、塹溝、地雷、碉堡等七、八道障礙及兵力配置摸清,然后在我方港灣照葫蘆畫瓢,如法泡制,進行實兵攻擊演練。与此同步,廣集船只,了解潮汐、風向,一遍又一遍修補作戰計划,充分准備了几個月直至已覺有了十二分把握,方下令干帆競渡,直取金塘。戰斗激烈、殘酷,但總体順利,兩天后,金塘回到人民怀抱。在南京舉行的作戰會議上,鑒于攻擊金門、登步島失利的教訓,与會者對金塘的戰法經驗都很感興趣,首長們高興地說:看起來,渡海作戰困難雖大,但只要充分地過細准備,胜利是可以拿到手的嘛。
  1955年冬,一江山島之戰。一江山原是一個不到二平方公里的荒島,為大陳島的外圍屏障,地位重要,蔣軍派千人駐守,配備五十余門火炮,灘頭設置多層障礙物和爆炸物,防御工事奇堅,加之島岸陡峻,難以靠船攀登,利于守而不利于攻。華東軍區作戰處處長石一宸帶隊在浙江沿海前線對敵占島嶼監視觀察三年余時間,把一江山島也摸得爛熟。以后決定三軍協同攻打一江山,根据彭老總“牛刀殺雞”的指示要求,反复演練、精确計算,終于在張愛萍上將領導下,把我軍戰史上第一個三軍協同作戰計划制訂出來。 后來,5小時即攻占一江山島的實戰表明,該計划編制堪稱一流。此役雖小,卻是標志我軍已經具備了三軍協同打現代戰爭能力的首創之作,有人評价,一個高超的指揮(張愛萍)加一部优秀的樂譜(計划)加一支夠水准的樂隊(部隊),在浙東海域上演了一曲和諧完美的交響樂章。
  總結畢生戎馬,石一宸在他的一部著作中感慨寫道:“不打無准備之仗,每戰必求有把握,實在太重要了。高度重視偵察与計划的指揮員,在槍炮聲響起之前,便已經打開了戰胜之門上的堅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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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正當上上下下苦無發現金防部指揮所藏匿點而煩惱犯愁時,得到信息:某監獄中關押著一批近年捕獲的台灣武裝匪特,其中三人到過金門,并出入過胡璉指揮所。
  一机關參謀請示:報告首長,是否需要提審?
  石一宸喜出望外,拳頭在桌子上擂得通通響:這還用問嗎!快把那三個寶貝疙瘩押到云頂岩上去,我要親自審問!
  一個豪雨過后的下午,天气驟然清朗。板結的烏云終于松動,像龜殼上的紋飾,裂開無數好看的縫隙。鎖閉憋悶了多日的太陽,急匆匆向万物展示她亮麗的臉蛋,炫耀她閃爍著金光的霓裳。
  從云頂岩上望過去,西斜的陽光勾勒出大金門清楚的輪廓,一直難識真面目的北太武山,似乎也扯去了面紗,知趣地向著人們走近了許多。
  石一宸威風凜凜坐在前邊,身后左右,站立著各炮兵師、團長和軍區机關炮司、情報、偵察部門的處、科長們。很像古裝戲中的縣太爺升堂。 “押上來!”命令下。
  一俘虜被帶到跟前。他不明吉凶,兩腿過電般微微打抖。
  石一宸手一指,問話:“那是什么山?”
  俘虜答:“大金門的北太武山。”
  “嗯,山的那一面有些什么机构、設施?”
  “國軍,不、不,蔣賊軍的指揮所。”
  石一宸心頭一笑,臉色依舊:“要問你一些有關金防部指揮所的情況。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准說謊話!如果事后證明你說的是實話,可以酌情減刑。說謊話則要加罪,軍法從事會殺頭的,我就可以批准殺你,立即執行,明白嗎?”
  俘虜點頭如搗蒜,兩腿大抖。
  石一宸主問,金防部的具体位置,坑道外面有些什么輔助設施,胡璉的活動規律,提問甚全、甚詳、甚刁,邊問邊畫草圖;直到滿意為止。
  這個帶下去。另一個又帶上來。
  三俘講述情況大体相同,對過去情報部門所掌握的一些材料給予了很好的印證。
  石一宸感到, 原先無法穿透北太武山的觀察儀器,現在好似裝上了X光机,躲入死角的胡璉那神秘、狡猾的身影,應該說被捕捉到了。
  數日后的炮擊戰果亦表明,此次提審,對确保把金門打昏、把台灣打痛,作用甚巨。
  有人高聲提議:別忘了,打完這一仗,給這三個乖儿子請功喲!
  云頂岩上爆起一片艷陽般明燦酣暢的笑聲,聲波如漣漪,一圈圈向著大海,向著金門擴展、傳播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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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俘供,胡璉指揮坑道在金門軍事地形圖上由若干個點定位為一個點,范圍由數平方公里縮小至數百平方米。或可以作這樣的理解:以大陸云頂岩為觀察點,以金門北太武山兩個山頭間凹處的几棵松樹為基本座標。側背,為呈50°——65°角的山坡。坡長約300——400米。坡底稍偏西,即金防部坑道口。坑口与座標垂直距离200米左右。 坑口外面有一籃球場。再向前走二、三百米,有一會議廳,也叫“翠谷廳”,為金防部長官會餐、娛樂的場所。圍繞坑道口,還散置著各种保障分隊和設施。國民党軍通常于下午17時開晚飯。17時30分,當官的大多會走出坑道散步聊天,當兵的則聚集在籃球場一帶打球游戲……
  目標已經抓到, 若想一炮打響,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需要解決:152加榴炮彈道弧度大,炮彈飛越北太武山掉在胡璉的頭頂沒有問題,但要求保證絕對精度,炮口略向下偏一根頭發絲,炮彈即飛不過去,而向上略高一根頭發絲,落點翻山而過又會遠出去數百米。這不僅僅是計算而且是個實兵演練的問題,不可能對北太武山進行試射,于是,在大陸勘察選定了一座其高度、坡斜度与北太武基本相仿的山頭, 又在其反斜面用白石灰圈出一個“金門防衛部”,拖几門152加榴來,按照嚴格的實戰距离,一發一發体會著琢磨著打了兩天,求出了准确無誤的諸元。辦法雖然土了一點,但在尚無高技術的五十年代,仍不失為一种明智管用的模擬。
  石一宸如此設計,在某一天(禮拜六、日自然最佳)的下午17時30分、金防部的國軍弟兄們酒足飯飽出洞散心之后,給他們加點便餐,頭一道菜:6000發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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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次軍事會議。葉飛審閱修改過的計划草案,見“估計”一類字眼已全部刪除,嘴角線非常不易地由“下弦月”變成了“上弦月”。
  石一宸先開口:“葉政委,到時候,我們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璉的老窩,你我我石一宸!”
  好大一頭牛,從嘴巴里吹出去了,那顆心髒,在胸腔內又輕輕地敲鼓。到底,我們所有的肉眼都未曾直接觀察到胡璉那神秘的窩喲。
  自信自己的判斷,不等于滿足自己的判斷,會后,他仍要求:直到炮擊前一分鐘,都不能放松對金門的偵察。
  莒縣的教訓刻骨銘心,每時每刻都得“毋忘在莒”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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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22日, 台灣海峽日麗海清,風徐浪靜,鷗鳥們銜尾追嬉,歡啁疾翔,不見一絲將要風云突變暴雨驟至的跡象。唯用心嗅聞,才會從腥澀的海風中辨覺出非大海性質的鋼鐵与TNT炸藥的气息。
  上午9時, 台北“總統府”官邸召開御前軍事會議分析形勢,集中研討,在不可避免之台灣海峽軍事沖突中,共軍攻擊目標或先金門后馬祖,或先馬祖后金門,或金馬同時并舉,三种可能何者為大,以便及早确定“國軍”的應對之策。
  打開福建省地圖,沿著自東北而西南長長的半月形海岸線,馬祖列島臨上,監視封鎖著福州入海要道閩江口;金門居下,乃打進廈門腰椎的一根楔子。兩島直線距离約200公里, 在台灣的戰略棋盤上,如同兩個“過河卒”,舉足輕重,事關宏旨。大陸方面如欲越海攻台,無論如何避不開由此二島所設构的險關羈絆。而台灣如大舉反攻,則二島又是絕佳的天然跳板。金門、馬祖确像台灣開到大陸鼻尖底下的兩輛戰車,攻有利器,守有鐵甲,亦矛亦盾,可退可進。故蔣介石自在台灣定居始,便無數次告誡部下:我宁可不要海南、舟山、大陳,也不能丟掉金、馬,無金馬則無台澎,有台澎則有大陸。
  多年來,在台灣已形成了一种共識定見,解放軍不動則已,動則先用兵于馬祖后肇事于金門的概率為大。因馬祖正蹲守于福州當面,相距僅30余公里,直接威脅福州党、政、軍首腦机關,對中共無异芒刺在背骨鯁塞喉。且馬祖島小——34平方公里,兵少——一個師万余人,水深——有利大型艦船游弋依靠,站在大陸角度看,不僅先吃馬祖的誘惑和把握較大,也符合共軍先打弱后打強的一貫戰法。金門距大陸太近是守方地理上的不利因素,但畢竟屯甲10万,加上三百余門重炮和多年營造世界軍史上也堪稱最堅固的防御体系,共軍來攻,將付出難以忍受的犧牲和代价。
  金門愈是強固,馬祖便愈顯得薄弱,近年來,台灣海軍將其北巡支隊重疊配置于馬祖海域,并陸續將机動艦只北調,已有三分之二海軍游弋馬祖,以加強馬祖的防范。
  特別是進入8月以來, 台灣海峽戰云密布,雙方机艦相互對峙,追逐纏斗,几乎無日無之。累積分析,接戰區域,十之八九,都在馬祖一帶,最多時,馬祖島上尖厲的空襲警報一日響起十數次,金門方面卻相對靜寂。這是否即是共軍將先于馬祖方面動作的征兆?
  參謀本部情報次長向蔣“總統”報告研判結論,認為:雖不能排除共軍在金門冒險的可能性,但共軍近期最有可能攻擊的是馬祖。其理由如下:
  1、共軍在馬祖地區占有數量优勢,金門地區則否。
  2、共軍在馬祖上空的空中能力略佳。
  3、共軍從上海、浙江方向調派海軍南下支援攻馬行動便捷。
  蔣介石沉默良久,終被說服,遂下令台灣戰略預備隊,海軍陸戰隊一個師即刻啟程,增援馬祖,防患未然。
  戰爭,進入了讀秒,仍對敵方的戰略意圖作出嚴重誤判,國民党軍情報部門之低能,似已無藥可醫。事后气得胡璉破口大罵:情報部養了一幫笨豬,几十年了,按他們提供的東西打仗,不輸才不正常!
  問題是,被“笨豬”左右的“聰明的”腦瓜們早干什么去了?自古作戰沒有悔棋一說,走不得“馬后炮”。
  馬祖“吃緊”,金門放松。廈門云頂岩對“國軍”的調遣頗感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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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9時,廈門云頂岩收到北京發電:
    立即集中力量對金門國民党軍予以突然猛烈的打擊(不打馬祖列島),
  把它封鎖起來。經過一段時間后,對方可能從金、馬撤兵或雖然因難很大
  還要掙扎,那時是否考慮登島作戰,視情況而定。
    對大、小金門島實施第一次大規模的炮擊,于23日開始,著重打擊指
  揮机關、炮兵陣地、雷達站和停泊在料羅灣碼頭的敵海軍艦艇。先打三天,
  看看國際反應和台灣當局動態后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前指立即召開作戰會議。
  代葉飛行使前線指揮權的副司令張翼翔,慷慨款待眾高級將領的似乎不是天下第一茶“龍井”,而是天下第一酒“茅台”——北京的電文宣讀完畢,所有人都齊齊起立,將手中的一杯清茶舉過頭頂,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杯聲中,傳遞著因期盼已久而高度興奮的心髒的搏跳。
  作戰方案是現成的,稍事修改,填寫實施時間,呈報北京:
  ……准備于23日下午17時30分開始炮擊, 首次以海岸炮6個連,集中打擊金門料羅灣敵海軍碼頭附近停泊的艦艇。同時以陸軍地面炮兵33個營,集中打擊敵大金門防衛部和大、 小金門各1個師部,敵炮兵雷達陣地,較集中的營房倉庫等目標。第一次打擊,力求打爛敵人的指揮系統和通信系統,摧毀和壓制敵人的炮兵、雷達陣地,殺傷其有生力量,第一次炮擊准各使用炮彈3万發,多打國產的和舊式火炮,如果敵炮擊堅決壓制,而后看情況配合海上、空中封鎖,不規律地進行炮擊,加重敵人的損失。 已准備了炮彈三個基數(一個基數為每門炮200發炮彈),并另外准備了5個基數,以備長期炮戰使用。翌日拂曉前完成一切准備。
  激動、熱烈的情緒互相傳感著、高漲著,原擬方案似已不太過癮,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高論,大膽設想,刺激得副司令張翼翔熱血沸騰、按捺不住,要通了給總參作戰部王尚榮部長的電話,本意是想代表前線再摸一下最高決策人的底數。
  張:王部長嘛,請向主席、彭總、葉政委轉達,各位首長放心,我保證今晚部隊全部進入陣地,做好一切射擊准備……炮擊過后,除了使用魚雷艇出擊封鎖料羅灣,我們還有一個想法,必要時,可使用轟炸机第八師轟炸金門,炸高雄、基隆也沒有問題,還可以考慮對料羅灣布設水雷進行封鎖……
  王:夠了,夠了,這次只是炮擊金門,既不布雷,也不轟炸,提這個方案還為時過早。我提醒你,沒有毛主席、彭老總命令,絕對不能亂干!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听明白了嗎?
  前線過熱的頭腦們被一盆冷水猛擊而醒,又一次明白了,此次作戰,留給他們發揮聰明才智的余地其實很小很小,應該把气力下在多研究怎樣使每一發炮彈都落在預定的目標上,至于其他,那始終是由北戴河的大腦去思考的事情……
  石一宸說,1958年,我們這些待在云頂岩上的人,千條万條就是堅守兩條:一條,叫作動手不動腦。上邊叫你咋打就咋打,戰術問題還可以琢磨琢磨,戰略問題,沒有你們瞎想的份。另一條,叫作有勇沒有膽。同美蔣斗爭,無所畏懼,但誰也不敢搞哪怕一毫一厘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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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國人哈特在他的《戰略論》中講了一句令軍事家們信奉推崇的名言:“突然性是戰略的本質”。
  很難想象, 喪失了“突然性”的8月23日會是怎樣的一种結局。有一點則可以肯定,炮擊金門沒有了引人入胜的情節,失卻了雋永光彩的魅力,降低了懲罰打擊的力度。
  毛澤東有一次向彭德怀提問:我們那許多大炮,在蔣介石的眼皮底下搬過來運過去,他能不曉得?彭德怀答:前線的官兵有辦法,可以讓他不曉得。
  确保突然性——8月23日第一次炮擊金門成敗的關鍵。 大戰略家毛澤東苦苦思索、并要求他的將軍們必須實現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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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9月8日,在軍事科學院原顧問石一宸的會客廳內,我与年屆八旬的老將軍促膝而坐。
  老人不無自豪地說: 1958年8月23日,前線開炮的命令,是我在云頂岩上的指揮所向下傳達的。
  我心底竊喜:太好了,又尋著了一位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石一宸這個名字,在社會上的知名度遠不如在軍界為高。我以為,這是因為人們往往習慣于把一次戰斗或戰役胜利歸功于最高指揮員的緣故。最高指揮者絕對功不可沒,而且永遠是第一位的,但公平而論,功勳和胜利同時也屬于最高指揮麾下無數忠勇的將士,特別是那些協助運籌、謀划精深、不求聞達、甘當無名的帳前幕僚們。
  古人云:天時地利人和明君賢相驍將智士,七者兼備,戰無虞。
  讀過六年正牌師范、 喝過ABC洋墨水、從1937年著名的山東黑鐵山起義開始戎馬生涯的石一宸,是那种將“驍”与“智”合二而一、集于一身的軍人典型。
  從最基層帶兵官干起、在第一線沖殺陷陣一級級升遷上去的經歷,使他積累了丰富的實戰經驗。“大秀才”的文化根基又使他養成了勤于動腦善于總結打一仗就得提高一步有所收益的習慣。長期在高級作戰指揮机關給首長們擔任參謀、幕僚長,更使他眼光犀利視角高闊,才智得以淋漓發揮。很遺憾,當他終于升至大軍區副司令職、成為獨當一面的戰區次高長官時,中國的土地上早已沒有了槍聲,就像超級球星失去了綠茵場一樣,最出色的軍人大概也很難在戰場之外證明自己的价值的。但石一宸不是這樣認為,他把自己的价值融入和平時期對未來戰爭的預測和思考之中,他廢寢忘食孜孜以求鑽研戰例闡發軍事理論的執著与干勁,在我軍高級干部中實屬罕見。無論擔任軍事科學院副院長、顧問,還是退下來,一不打獵,二不釣魚,三不搓麻將, 四不甩老K,五不吃飯館,六不游山水,每天除去散步一小時就是手腦并用,不停地讀,不停地寫,一部部軍事專著、論文、回憶錄從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將軍筆下面世,《軍兵种協同作戰的指揮問題》等論文還被列為全軍高級干部必學的教材。“大概解放軍里邊我寫文章算是比較多的。人老了,腦子就鈍了,經常用,衰退會慢一些”,說這話時,慈祥博學的老人洋溢著充實、自慰、欣然的神情。
  面對功高不居耕耘不輟的可敬長輩,我暢想,當年陳毅、栗裕、葉飛能打不錯,英名早已彪炳一部不朽的現代中國軍事史,但他們的每一次胜利難道能夠离開眾多石一宸般极為优秀的戰將高參么?戰爭,不光是打數量、武器、技術,而且是打人才!忘了誰說的,此言對极。
  書歸正傳,談及1958年的“八·二三”,石一宸自然興奮、感歎,老人說:毛主席要求确保首次炮擊的突然性,這是一個很簡單也很不簡單的課題。很簡單——你在計划中盡管把要求寫進就是了。很不簡單——實際操作中,任何一個環節哪怕出一個小紙漏,都有可能毀坏“突然性”。
    毛主席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在金門的眼皮底下大修工事、調動部隊、
  裝備而又不叫敵人發覺,确保打他一個措手不及,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
  項复雜艱巨的大工程。
    一個多月,我們無非操心那么几件事吧:
    堵住敵人的耳朵。那時,福建前線敵特挺多,有從海上漂來的,有從
  空中丟下來的,還有隱藏潛伏下來的,常打信號彈發電報或搞破坏,搞得
  人們神經很緊張。記得有一天,刮大風,一小股敵特乘著暗夜摸上岸來,
  打了几槍,回去大吹大擂。北京對這件事批評很厲害。我到前邊去處理,
  晚上,站在哨位上,叫几個戰士在敵人上岸的地方走一走,确實是既看不
  到,也听不到。我們海岸線那么長,哨所再多,也不可能撒豆成兵嘛。防
  敵小股偷襲,一直是前線的一件大事。因此,炮戰前,我們一方面加強戰
  區的戒備,一方面為了保證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在地方政府的協助下,
  著手將戰區人口疏散,老弱病殘幼都遷到后方去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一
  塊大搬家,前線僅留下少數經嚴格政治審查的基干民兵。這樣,前線的安
  全環境得到過濾和淨化,敵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難以立足,等于把台灣、
  金門的耳朵堵住了。
    捂住敵人的鼻子。懂炮兵的人都知道,對一個目標觀測的點愈多,點
  与點之間的距离越大,交會目標的方位角度便越精确,我們對金門几百個
  目標一般都由三對交會觀察所進行偵察, 所距基線由800米增至3700米,
  精确計算每門炮對每一個目標的射擊諸元,到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這
  個諸元打,預計進行面積射是可以得到滿意結果的。算好了諸元,一律不
  進行試射,一個多月里,我們對金門不打一發炮彈,不讓敵人從硝煙里邊
  嗅出我軍的真實意圖。
    蒙住敵人的眼睛。連天的大雨,給部隊開進、施工帶來許多煩惱、痛
  苦,但也有一個好處,遮擋了敵人的視線。所以,天气最惡劣的時候,部
  隊恰恰干得正歡哩。另外部隊調動一般都在天黑后進行,那時候還沒有什
  么偵察衛星和紅外夜視器,黑夜确實是個把所有秘密都一古腦裝起來的保
  險箱。 8月22日午夜和23日凌晨,我們几百門大炮和几千吨彈藥從待机位
  置進入發射陣地,車輛全部閉燈行駛,當時急造軍用公路都修好了,很快,
  各就各位,馬上搞偽裝,太陽出來后你看吧,我們陣地上的影象和昨天沒
  啥兩樣,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
    麻痹敵人的神經。一個月內,我們适度地在福州那邊制造一點情況。
  福州龍田机場的飛机時不時起飛一下,偶爾,向馬祖打一點炮,戲不能太
  過,要恰到火候。敵人果然錯覺上鉤,8月22日蔣介石還派了一個陸戰g幣
  去加強馬祖,我們的“聲于北而擊于南”的策略大体奏效。
    保證首次炮擊的突然性,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炮擊的時机。
  這可是毛主席直接掌握的,開炮命令,必須由他親自下達。
    8月23日, 炮擊金門的指揮网絡是這樣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做決定。
  葉飛把決定從北戴河傳到北京總參作戰部。作戰部王尚榮部長直接向廈門
  云頂岩下達最后命令。云頂岩前指總指揮是軍區副司令張翼翔,但他不管
  接電話,王尚榮的電話由我負責接,再由我向各炮兵群下達。預定17時30
  分實施炮擊,到底打不打,我們在廈門,就等北京王尚榮一句話了。
    云頂岩頂端有一個觀察所,我的指揮位置在這里,我的周圍擺了十几
  部電話机,作戰科長彭允泰帶几個參謀幫我接轉電話,与各炮兵群、分群
  有直達線,有迂回線,還備有分線路隨時可以調用,确保命令暢通無阻。
  戰時,我甚至可以同任何一門火炮直接通話,整個通信工作是相當出色的。
    從下午15時開始,我与總參王尚榮開始用加密電話聯絡。我一直握著
  電話机子不敢松手。王尚榮說他在北京也是握緊了電話不敢松手。我隔几
  分鐘問一遍“主席開炮的命令下來了沒有?”回答總是“沒有”。一直問
  到17時,王尚榮也有些焦躁不耐煩了,他的嗓門挺大,說:“老石,你別
  催命了,現在我比你還急呢,主席命令一來,馬上會告訴你!”這時候,
  下面炮群又來電話問我“到底打不打?”我也說:“別催,等命令。”可
  我還是憋不住催問王尚榮,一直催到17時20分,王尚榮突然在電話里高興
  地說:“主席命令到了,17時30分准時開炮!”阿彌陀佛,盼星星盼月亮
  喲。我馬上向張翼翔報告。張翼翔也很興奮,說:“對表吧。”
    于是,我要求各炮群對表。按照部隊在戰爭年月形成的老規矩,對表
  均以最高指揮員的手表為准,所以張翼翔的表這時是唯一的標准時間。當
  然他的手表指針在中午12時已經參照廣播電台的報時做過校正。
    炮擊前的那10分鐘,人們好像生活在地球之外的另一個什么空間里,
  很漫長,很安靜,只听到桌上馬蹄表的“的達”聲,連從了望孔吹進來的
  海風輕微的聲響都能听到。從了望孔望出去,天空均勻地布設著薄薄的魚
  鱗狀的云彩,云后的太陽像月亮一樣發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敵島清晰無
  比。老天爺真乃助我一臂之力,為我們首戰告捷,恩賜了一個上等的好天。
  大、小金門和大、二擔,一切狀態如常,汽車在公路上跑。屋頂冒著灰白
  色的炊煙。山頭、稻田地里,三五成群的國民党士兵還在构工。料羅灣,
  悠哉自得地停泊著几艘軍艦,有人有車在碼頭裝卸。對大陸的高音喇叭仍
  絮絮喋喋唱著反攻高調……周末星期六,又是開晚飯時間,确是國民党軍
  最松弛、懈怠的時候了。
    17時27分,我說:“各炮裝彈!”
    二十秒內,四百五十九門大炮迅速撤除了火炮偽裝网,搖起了炮身。
  裝填手將第一波炮彈推進炮膛,關閉了炮閂,瞄准手按事先賦与的諸元將
  炮口定位。
    17時30分,分針与秒針成直線的瞬間,我對著送話器下達了命令。命
  令就是兩個字:“開炮!”
    說完這兩個字,我猶如卸下了千斤重負。作為軍人,一生中能夠參与
  指揮像炮擊金門這樣重大的作戰行動,用一片憤怒的炮聲向全世界表明中
  華民族不允許外來勢力掐手台灣海峽、偉大祖國必將重新統一的吶喊,神
  圣、庄嚴、自豪、光榮,諸多感受攪在一起,心情确實難以平靜。另外,
  我們按照毛主席意圖,圓滿實現了打擊的突然、猛烈,達到預期的戰略、
  戰役目的,就像三伏天吃了一個脆沙瓤的冰鎮西瓜,肚子里特別的爽快舒
  服呀。
    炮戰就是如此,命令一旦下達,唱主角顯神通的就是大炮和一線的官
  兵了。于是,我們几個指揮員暫且忙中偷閒,都走到了望孔前,看外面的
  熱鬧和風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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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個艷陽普照水晏天青的升平世界,突然間發生了地震海嘯雷劈電掣山塌雪崩江傾湖涸,那場景一准是既惊駭又好看的。
  陰陽相激五行相克板塊擠壓冷熱失調的大自然,往往通過瞬間的大破坏達到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國家相伐种族相殘的人類社會,也往往選擇自我的大破坏來追求自我的進化。
  破坏,在自然界表現為天災,在人類則表現為戰爭。不論承認与否,自打猿猴變為我們的遠祖,和平,僅是歷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饈,戰爭,倒成了伴隨人類生存發展的家常便飯。自然与社會的共通處是,分娩伴隨痛苦,毀滅孕育新生,巨能釋放,世界便會兀立起一個陌生和鮮亮的嶄新。
  歷史應該記住這一時刻,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十七時三十分,統一与分裂、正義与邪惡、侵略与抗擊之間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戰爭,無可規避地終于在中國東南疆域爆發。
  引進了現代殺戮机器的戰爭,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惊駭更好看,更殘酷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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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擊從首批炮彈出膛就是高潮。共有三個波次。
  第一波作戰暗語“台風” ,持續時間15分鐘。對北太武山金門防衛部,使用6個炮兵營共72門火炮,發射6000余發炮彈。對金門縣城東北的敵五十八師師部,使用3個炮兵營共36門火炮, 發射了3000余發炮彈。對位于小金門島中路的敵第九師師部, 使用5個炮兵營共60門火炮,發射了5000余發炮彈。對小金門林邊、南壙的敵二十五團、 二十七團團部,使用6個炮兵營共72門火炮,發射了6000余發炮彈。對大、二擔島敵營房、炮陣地,使用2個炮兵營共24門火炮,發射了近3000發炮彈。對料羅灣敵運輸艦使用海岸炮6個連共24門火炮,發射了1000余發炮彈……
  第二波作戰暗語“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襲后暫停了5分鐘,讓海風吹散硝煙,讓炮管稍稍冷卻, 17時50分再度開始,持續5分鐘。重點壓制開始零星還擊的敵炮兵陣地。
  第三波為一次短促急襲, 19時35分開始,每門炮打4發,對預計中的敵搶救、維修、滅火予以打擊殺傷。
  前兩個波次, 平均每分鐘發射1500發炮彈,20分鐘內,順著459根炮管,共有近3万發炮彈、約600吨鋼鐵落在金門預定目標區。
  毛澤東突然、嚴厲的懲罰像數組猛烈的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臉腫,懵懂轉向,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軍戰史上最大規模之一的炮擊行動拉開帳幕,呈現在人們眼前的畫卷是一幅將神奇、壯美和震撼力融為一体的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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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歷其境的記憶是不老的常青樹。
  石一宸老人說:從云頂岩上望出去,我“開炮”的命令一下,像按電鈕一樣,各炮陣地上立刻閃現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煙和桔紅色的火光。聲音稍遲才到,是連成一片密不透風的巨響,夾帶著炮彈划空的尖嘯。那動靜很難形容,好像整個天空是一面大鼓,有無數把大錘在上面不停地擂呀敲呀,震得耳朵緊繃繃的疼,腳下的大地也在急促地搖抖。大約十几秒時間,大、小金門先炸起一片亮點、煙簇,緊接著,亮點變成火海,煙簇形成了煙霧,又過十几秒,傳回對岸轟隆隆打悶雷一樣的聲音。料羅灣海域,炮彈炸起一道道白色水柱,彈片把海面打得好像沸騰起來,敵人几條兵艦飛快向深海逃逸。我打過的仗不算少了,我軍這樣大規模炮火轟擊也是第一次看到,确實是万炮齊發彈如雨下無比的壯觀。國民党的有線電話被打掉了,只能用無線呼叫告急,我們這邊監听得明明白白,一片混亂,有的連暗語都不用,亂叫“共軍的炮火太厲害了,我們被打得沒有一點辦法”。張翼翔高興地對北京王尚榮說:“王部長,你看不到這里的景象,就听一听吧。”然后,把電話受話器對著了望孔,讓王尚榮和北京的同志們也直感地欣賞体會一下,分享我們前線的興奮。
  梁樹森老人說:從抗美援朝開始我就當炮兵,還沒有像“八·二三”那樣一次性集中打那么多炮彈。 我們團每門炮平均打了80至100發吧,急促射,不停地打。許多炮炮管都打紅了,才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气。許多魁梧壯實的裝填手連續送彈上百發后,胳膊都腫了,第二天連端個飯碗都費勁。有的戰士為了加快速度,不用送彈棍,就在右手上纏一塊布,蘸濕了水,用拳頭把炮彈頂上膛,被几百度高溫的炮膛烤起了泡,燎掉了皮。有好几個炮位打得快,炮彈打光了戰斗還沒結束,急得炮長猴跳,派手下到鄰近炮位也不請示下手就搬。所有炮位四周,都是空彈殼空彈箱,堆得像座小山。那天天气晴朗,能見度特別好,肉眼看金門很清楚。我們炮突然一響,開始還可以看到那邊的汽車亂跑,兵亂跑,一會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們陣地上一片發射煙塵,對岸金門一片烈火硝煙。海風把大擔島上的硝煙吹到海面,与小金門的硝煙相接,繼而又与大金門的硝煙連在一起,在我炮陣地前方海面,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灰黑色的把整個金門都遮擋在后面的巨大煙牆,場面真壯觀。一仗下來,炮手全被退殼煙熏染得漆黑,除了牙齒、眼窩窩是白色的,整個一個“黑非洲”了。大約十分鐘過后,國民党一些隱蔽陣地開始還炮,煙太重,看不到他的發射位置,但可以听到炮彈在我們頭頂“哧”“哧”飛過,在很遠的左右后方“咚”“咚”炸響。那天,我們确實把金門一下打糊涂了,他還過來的炮,全是瞎打,沒打到我們團一門炮一個人。我們的老炮手一看就知道,這种打法純粹是糊弄上司應付差事。
  趙樹和老人說:我們連陣地設置在一處洼地。8月23日。從下午4點開始,我們就做好了炮擊的准備。我和副連長在發令所,分工是,我听電話,副連長舉著手,命令到,我喊“開炮”,副連長手一放,陣地上排長、班長的手也一齊放下來,各炮便裝填,拉火手就拉繩發射。那個緊張勁儿,別提了。副連長足足舉了二十分鐘,命令還沒到,他的手又不敢放下來,怕下邊誤會了把炮彈提早打出去。一門炮走火就是天大的違紀呀,得軍法從事。他只能舉著手走到陣地上,對排、班長們說,大家都先把手放下來,歇一會儿吧,他媽的這活計太累了。5時30分,命令終于到了,我們的炮彈從不同方向一群一群像卷揚机噴洒谷粒似地發射出去,從我們連的陣地,看不到金門島,也不知道自己的炮打到哪里了,反正管他娘,就按照上級給的諸元,悶頭猛裝猛打。上級指揮所向我們通報,說我們的目標冒起大火來了。我們赶緊向下邊通報。那時,說話已經互相听不見了,就在一塊小黑板上寫:“敵人被消滅了,上級表揚我們!”拿到各炮位上給大家看。戰士們拍巴掌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喊什么?听不見。但看嘴形就能知道,都在喊“打得好”哩。
  梁文科老人說:5時30分,青嶼島上我們連4門炮几個齊放,大、二擔國民党士兵滾的滾爬的爬沒命往回跑,我從望遠鏡里看得很清楚。本來,他們有三五成群出來拉呱的,有在樹蔭底下涼快的,還有下海洗澡的,閒在得很,一點也沒覺著我們會開炮。打了沒多大一會儿,煙塵就把整個大、二擔罩住了,啥也看不見了。一、二炮喊:“報告連長,目標沒有啦!”我說:“看不見也打,按原表尺只管打!”沒走到近前,你不會知道打炮聲有多響,等于拿一面大鑼貼著你的耳根狠命敲啊,太響了!打了十几分鐘,戰士們的耳朵全震聾了,嚴重的耳膜震破、流血,有的人落下听力下降的殘疾。直到現在,我耳朵還時常嗡嗡響,你要不大聲說話,我就听不見。听不見人家說啥就沒法回答,別人會覺得你呆、傻,沒禮貌。你不在意吧?我在指揮所里,耳机里只有炮位上“光當”“光當”的裝填聲和“轟”“轟”的發射聲,我叫“一炮!”“二炮!”始終沒人回答,他們全都聾了,听不見了。這時候, 大金門國民党的155加農炮打過來了,頭一群是空炸,意在殺傷我陣地外露人員,第二群是瞬發,目的是要掀翻我的發射陣地。我們青嶼的座標,敵人也是老早就標定好了的,但由于他小金門、大、二擔叫我們壓得發不出炮來,從大金門打過來又太遠,對我們威脅不大。我罵了一句:“干他老母!”鑽出指揮所,順著交通壕跑到炮位,直接下達命令。我的命令是每門再打30發急速射,面對面扯脖子喊,班、 排長還是听不見。我就伸出三個手指比划。他們問:“打3發?”气得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一個○,兩只手重疊在一起,才解決問題。一直打到七點多鐘,才停止射擊。我們連4門炮,一共打了600多發。炮群司令來電話,說:“梁文科,你們的炮總体打得不錯,大、二擔的目標基本報銷,但有一些打到海里去了,今后要注意。另外, 你一次就干掉600發,以后還打不打了?”我赶緊說:“是光想著過癮了,下次一定注意節約炮彈。 ”晚上8時,炮群又來電話,說:“梁文科,以后炮彈盡管放,有多少放多少,怎么過癮怎么打,不要節約!”我說:“上級放心,你運多少炮彈來,我保證打出去多少。”電話剛撂下,運輸炮彈的小船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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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隆的炮聲与那輪瑰麗的夕陽一同淹沉海底。海風剛剛吹散濃烈的硝煙,暗夜便將万物輕悄地网住。突然開始的惊天動地又于突然間戛然而止,酷暑中的寂靜也讓人感到陣陣寒磣。昏灰的對岸沉默不語,唯余數簇火光仍在搖曳閃爍,像是重傷的島軀流出的鮮紅的血液。
  云頂岩一處隱蔽坑道內,沒有電子計算器,更談不上微机電腦,靠著一盞昏暗的瓦斯燈和一把算盤,石一宸迅速草擬了發往北京的戰報電稿:
    一、炮擊經過:今17時30分,對敵金門防衛部、第五十八師師部、蔡
  厝營房,小金門之第九師師部、第二十五、第二十七團團部,后頭之后勤
  机關及停泊在料羅灣之中字號登陸艦1艘, 實施突然炮擊。在19時35分又
  對敵實施一次短促急襲,然后即停止射擊。据觀察,我炮擊之敵指揮机關、
  雷達站, 彈著較准确,效果良好,敵中字號登陸艦被命中5發,敵發射陣
  地之炮兵連,基本上被我壓制。敵炮還擊,主要對我蓮河、霞浯、仙景、
  大嶝、廈門之虎仔山、香山、前村等地區,發射炮彈2000余發。
    二、敵人反映:大、小金門到處叫喊威脅很大,稱“非常厲害,防衛
  部下大雨”,“有線電全部中斷”,“大、二擔傷亡75人”。金門机場管
  制中心報告:“机器打坏,人員傷亡不能工作”,“張先生肚子痛,無法
  起床(運輸机中彈片,不能起飛)”。緊急申請“空中支援”,并要馬祖
  向我炮擊進行牽制。“空援業已中斷”。
    三、 我損耗情況:消耗新式火炮炮彈23725發,舊式炮彈5544發,海
  岸炮彈1488發, 共計31757發;傷第九十二師炮兵司令,炮兵一三一團政
  委,炮兵副連長2名,炮手5名共9名,亡電話員1名,被擊坏85毫米加農炮
  2門。
  云頂岩,石一宸的戰報飛向北京。
  金門島,一架C-46型運輸机飛往台北。
  沒有一盞燈的金門机場,跑道反射著清冷愁慘的月光,兩旁黑黑駿駿饅頭狀凸隆的一個個机窩,讓人聯想起荒郊的墳場。黑暗寂悶更加渲染夸張了沮喪消沉的氛圍,閉燈起飛的C-46很像一個緩緩爬上夜空的幽靈。
  一人送行。一人登机。一件隨行物品。
  送行者為金防部司令長官胡璉。登机者為頭纏繃帶的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隨行物件為一具棺木,盛殮著金防部副司令趙家驤。另外兩位副司令陰差陽錯,未能搭乘上“部長”的專机:章杰少將在炮擊的第一個波次中便不見了人影,第二天方被認定為“陣亡”。吉星文中將此刻正躺在地下醫院手術室,同死神抗爭,三日后終告不治,与趙家驤、章杰結伴而歸。
  一個星期過去, 石一宸通過多方情報來源證實,8月23日炮擊,共斃傷國民党軍600余, 金防部三位副司令殞命黃泉。對大陸方面而言,帶有懲誡性質的打擊已達到了預期目的。
  對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于彈片編織的羅网中僥幸漏出,大陸軍方并不甚看重,顯然,他們更關心金防部司令胡璉上將的死活。擊斃胡璉,雖不可能明确寫入計划,但無疑是精心計划時渴望達到的最高預期。因此,了解掌握胡璉本人的活動特點、規律,早已列為石一宸、王建行領導的情報部門攻堅的課題。胡璉,昔日大陸戰場國民党“五大主力”唯一幸存的部隊長、1949年金門之戰的罪魁、“古宁頭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擊中將他“驗明正身,綁赴刑場”,意義自不尋常。
  難怪,當情報證實,一向命大的胡璉,又一次奇跡般死里逃生、逢凶化吉,大陸軍界高層一片遺憾的“嘖”“嘖”聲。尤其是葉飛,在回憶錄中無限惋惜地寫道:
    我們的炮火打得很准,一下子摧毀了敵人的許多陣地,特別是集中火
  力猛擊金門胡璉的指揮部,打得非常准确,可惜打早了五分鐘!后來得到
  情報,我們開炮的時候,胡璉和美國顧問剛好走出地下指揮所,炮聲一響,
  赶快縮了回去,沒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鐘,必死無疑。
  8月23日的“台風” 与“暴雨”,震撼了台灣,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全球各著名新聞社、大報,均作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報刊發。
  頗耐人尋味的是, 8月24日,中國新華社僅發表了一條簡短的措辭亦不十分尖刻激烈的消息,在各報并不特別顯著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嚴懲蔣賊軍 敵炮兵變得啞然無聲 運輸艦一只被我擊中
    新華社福建前線24日電 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炮兵部隊,在23日
  下午五時三十分,對增兵金門的蔣軍運輸艦和經常向我挑釁的蔣軍進行了
  一次短促的轟擊。
    盤踞在金門島及其周圍小島上的蔣軍炮兵,經常炮擊我沿海村鎮,使
  我當地居民的生命財產時常受到威脅。為了懲罰這种賣國求榮、欺壓人民
  的罪惡軍隊,在我強大炮兵部隊神炮手的准确射擊下,為時僅十七分鐘,
  金門島上蔣軍炮兵陣地和指揮系統等軍事目標,都陷入濃煙烈火中。蔣軍
  炮兵變得啞然無聲。運輸蔣介石賣國集團的軍隊的艦只被擊中,像一條死
  魚在料羅灣內不能動彈。
  對一次重大軍事行動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寓意深長。可以看出,毛澤東并不想對此事立即大事張揚,他已經把強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冷靜審慎地觀察一下,對方將打出什么樣的拳路。
  在瞬息万變复雜微妙的政治、軍事、外交拳擊台上搏技,老謀深算的戰略家,有時需要“雷聲大雨點小”,有時則需要“雨點大雷聲小”。
                  9
  公元1994年10月,一個鑽入歷史的牛角爬不出來的中年人,為收集有關那場大戰的史料,從大、二擔當面的青嶼、浯嶼島,到監控料羅灣的圍頭,把當年我軍大炮的發射陣地,來回走了一個遍。
  我發現,三十六年過去,炮戰的遺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彈坑塹溝和外面長滿了篙草里面盛滿了糞便的炮窩,還有一种似是而非、似新而舊,一切都在改變著但万變又未离其宗的狀態,一种由諸多不和諧所組成的并不穩固的和諧以及對比度強烈的色調拼湊而成的圖案。我想,當今世界,能使數不盡的矛盾現象同時呈現和平共處的地方,大概獨此金廈海域一家是別無分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來越開放的現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最封閉呈原始狀的軍事禁區。這一邊,數十万不同膚色、國籍包括怀揣台胞通行證的商賈大亨為掙錢忙得不亦樂乎;那一邊,十數万全副武裝的士兵仍在枕戈待旦。海面上恪守所謂“漢賊不兩立”的陳規禁令;海底下什么花樣的交通往來全有。大白天,台北“立法院”關于是否同大陸實行直航的辯論如火如荼;夜晚里,一條條台輪酣睡在廈門宁靜的港灣。在台灣首富王永慶先生的帶動下,數百上千家台灣厂商首選投資地偏偏是廈門,而沒有一家去金門;金門人求神拜佛還愿祭祖的香火早已燒到了廈門,而廈門人望著身邊的金門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
  在廈門熙攘繁華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几天前還持槍站守在監視廈門哨位上的金門退役兵。他說,接替他的新兵是一澎湖籍青年漁民,那小于當兵后大吹從廈門滿載而歸把口袋撐得鼓鼓的經歷,刺激得他剛剛脫去丘八服便也跑到這邊來撞運“淘金”。
  廈門對金門的有線廣播早已停止。金門對廈門的高音喇叭卻舍不得息鼓撤鑼,縱使沒有對台戲好唱依然精神抖擻准時開播,絮叨著几十年不曾變味的反共老調。這邊聆听最真切受教誨最深刻的几座樓舍,偏偏是近年返鄉定居的几位金門“款爺”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對我戲言,擇日返金門后,定要找那位尖嗓女播音對簿公堂,索討听力損傷費。但如小姐妖冶美艷,可以視臉蛋分的高低酌減,云云。
  圍頭,解放軍某連隊“安業民陣地”側前方几百米處,數條大陸漁船与金門漁輪挨靠錨泊,桅杆上的五星紅旗与船幫上的青天白日徽記比鄰共處相安無事,儼然國共第三次合作的談判正在此處舉行。青天白日徽記們均于夜間出入,并把船屁股對著金門,一船老大向我解釋,為的是避免金門了望哨的望遠鏡觀察到船首的號碼,防備回金后被敲詐被傳訊。
  青嶼、大、二擔水域,我乘坐的廈門警備區登陸艇同一金門炮艇遠遠對開。水面寬闊,各行其道,既不鳴號致禮,也不惹事挑釁,熟視無睹,習以為常,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少校艇長告我,几年前,雙方的炮口均隨船而轉,指向對方,但不開炮。近年,可能都覺多此一舉,太麻煩,免了。
  胡里山炮台。一金門籍女青年花三元人民幣買到了用軍事望遠鏡觀察家鄉三分鐘的時光。一年前,她在金門用相同倍數的望遠鏡觀察過她現在站立的位置。為了滿足好奇心實現异地觀察的愿望,她從金門乘船至台北,從台北乘飛机至香港,從香港乘火車至廣州,從廣州乘汽車至廈門,從廈門賓館租腳踏車至胡里山,在中國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橢圓形。歷時一周,終于宿愿得償。三分鐘短暫得像一朵飛濺的小浪花,她再丟過去三元錢。看完,歡喜跳躍,“看,那縷炊煙,搞不好是我媽在煮好喝的地瓜稀飯哩”,又對伙伴說,“這么近,要是有旅游汽墊艇,一會我就能回家吃晚飯啦,還可節省好多錢。”
  角嶼島上,可見大陸小船靠向金門一側,在礁岩淺灘中垂釣鮮嫩爽口日漸珍稀售价達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魚。須臾,金門喇叭開始喊話:“親愛的大陸同胞,你們出海捕魚的最大愿望無非是想獲得丰富的漁貨量,獲得較好的生活,但你們已超越了金門限制的海域捕魚,已危害到了金門漁民的利益以及防區的安全。我守軍有護衛金門防區安全的要求,將進行驅离射擊。請你們迅速离開,以免發生無謂的糾紛和損害!”于是大陸船群蜂惊四散。几分鐘后,金門机槍開始向海面掃射,間有迫擊炮彈在水中炸開。 我對這殘忍血腥的場面感到震惊, 想起刊于1994年7月3日《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金馬軍警傷害大陸漁船漁民親痛仇快/大陸有關方面要求停止暴行義正詞嚴》:
    据不完全統計, 僅福建省,從1990年至1994年5月,沿海漁民在海上
  從事正常生產或航行時,遭金馬守軍槍炮擊,共被打死46人,打傷112人。
  另一項統計顯示,自1989年以來,台軍警在遣返大陸私渡去台人員時,悶
  死、撞船淹死大陸人員計46人;在台灣海峽大陸一側強行攔截抓扣大陸作
  業漁船達223艘、 漁民3160人,有20艘作業漁船及生產設備被扣留,直接
  經濟損失達1000万元以上。
    ……
    与台灣當局不仁不義的行徑相反,大陸一貫把台灣同胞當作自己的親
  人看待。為保護台灣漁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方便台灣漁民避風和進行海上
  生產,有關方面在沿海設立了專供台灣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點。僅福建省
  就設有停泊點29個,每年接待大量台灣漁船、漁民。1993年的統計顯示,
  福建省共接待台灣漁船8528艘次,漁民35279人次。
    ……
    台灣軍警對大陸漁民開槍、開炮,任意抓扣、檢查、毆打,根本原因
  是台灣當局至今沒有放棄對大陸的敵對立場,把在海上作業的大陸沿海漁
  民視為“敵人”對待。
    ……
  走在歷史的陳跡之上,我常常陷入難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這一派形實不符的和平已屬來之不易,然而,漫長的戰爭真的永遠地划上句號了嗎?
  胡里山炮台,那尊清政府于1891年花費12万兩白銀從德國克虜伯兵工厂購得、全重達59吨的世界炮王, 張著280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藍的天空。藍天間,一對美麗的白鷗正在海峽飛翔。
  我隱約意識到,介于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間的金廈海域,是現代史留給我們的難題,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狹窄的海峽一般難渡、康德二律背反式的命題,當你回答“是”的時候它是“非”,當你回答“no”的時候它又是“yes”。何時才能解析這道難題,全体中國人的智慧都在經受時空的考驗。

          ※   ※   ※   ※   ※

  何厝,一座“八·二三”中被炸成瓦礫廢墟、現在正向著小康迅跑的小鄉鎮。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驀然間被一棟千瘡百孔破壁殘垣的二層小樓所吸引,三十六年前的炮彈雖沒有把它徹底摧毀,但也把它打得傷筋動骨腿斷臂折,看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補才得以勉強支持苟延殘喘。在舊日的戰場上,此類“古跡”已絕少再見,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与其說對它的容貌產生了興趣,毋宁說對它所處的環境發生了好奇。它被一群美麗簇新的房舍包圍著,像一個孤獨丑陋的叫化子。
  我冒昧敲門打扰主人。
  東拉西扯地胡侃一陣。我說:您這幢房子确實挺朴素挺有時代特點挺不容易的,大概很快就要蓋新房子吧?
  主人是位瘦骨嶙峋七十挂零的長者,他一邊滿足地吸煙一邊揉搓著腳丫子說:蓋新房?很想喲,但不蓋!共產党國民党的事情,沒一定,說打還要打的……
  我明白了,這是一位對金廈海域前景持悲觀消极態度的老人,三十多年,他大概一直生活在對世界還會再毀滅一次的預卜之中。看來,這棟飽經磨難的樓房在它的主人离去之前,命里注定是沒有舊貌換新顏的盼頭了。
  我又十分令人討嫌地去敲斜對面另一戶的門。這是一棟建造不久气派很大的二層新樓,三十多歲的一對小夫妻臉上洋溢著新房照耀的喜气。
  依然天南海北亂侃,然后我說:哇,你們家好漂亮呀,不過,你們把房子搞得這么靚,不怕猴年馬月那邊又把炮彈丟過來?
  男的顯然不大愿听這不吉利的話語,斂住笑臉說:管他娘!有錢不花,是個傻瓜。
  女的用异樣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醫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丟過冷冷的一句:喂,北京佬,人總要死的吧,難道你就不討老婆生孩子啦?
  多么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陣干澀的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明白了,這是一對對金廈海域的前途頗有信心的年輕夫婦。雖然他們的“信心”讓人感到有一种人皆為之我亦為之、只管今朝勿論明朝的味道,根基肯定不如他們新房的地基打得堅牢。
  沿海邊走,我發現了一處保存相當完好的火炮工事遺址,三個成“品”字形的加蓋火炮掩体間距150-200米,塹壕將它們勾聯在一起,“品”字形后面不遠處,還有花崗岩壘砌的發令所、彈藥庫。一眼可知,炮戰期間,這里曾部署過一個炮兵連。
  走出掩体,出口處站著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頭、整洁的時裝、白色旅游鞋,兩手叉腰。
  “喂,你在干嘛?”他問。
  “不干嘛,參觀。”我說。
  “你對這里感興趣?”
  “當然。”
  “你覺得這地方很有价值?”
  “非常有价值!”
  “為什么?”
  “因為這里有歷史,或者說,曾构成了中國現代史的一部分。”
  小青年顯出高興的神色,我們愉快地聊起來。
  炮陣地遺址在他家責任田范圍內,老人們都覺多余累贅白占了許多面積,原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堅決不同意。按照他的宏偉設想,貸也好借也好,投入一筆資金,在前邊架設几具觀察金門的望遠鏡,掩体里挂上炮戰的照片擺上炮戰的實物,開辟為一處專門介紹“八·二三”炮戰的旅游點,其經濟效益無論如何也會比种糧种菜高。
  這是我所遇到的准備把“八·二三”變換成錢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大恭維他的想法好,贊揚他的經濟腦瓜和高瞻遠矚。但是我說:“你不覺得說不定哪一天這些工事還會重新派上用場?”
  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頭:“這里會不會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誰也不是神仙,都難預知將來,但是我敢肯定,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拖太久,那一邊和我們這一邊從古代就是一家子,早晚還要一家子的,你信嘛?”
  “信”,“信”,我拍著小青年略顯單薄的肩膀,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复。
  繞過一片凹凸零亂的礁岩,我在一片沙灘的角落里終于見到了一位原本与這海峽的故事緊密相關的人:一位著紅背心、綠軍褲,黝黑皮膚厚實胸脯的解放軍炮兵裝填手。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獨,正緊繃著面部表情、拼力托舉一發与實彈相仿的水泥教練彈。我在遠處默默地為他記數,從1至132。見我近前,他气喘吁吁靦腆一笑,停止了動作,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雖然這個數字比他自己的最好成績多了四個, 但离團隊記錄157仍有較大距离。兩個月后,他將在團的比武大會上与一群炮手經歷一番角逐。
  我抱過那顆20來斤重的教練彈,奮力舉過頭頂。往复支撐了五下,全部体能似已告罄,不得不將那笨重之物赶快丟棄。
  愉快的笑聲倏然抹平了我們之間的溝坎。 132,已經相當棒了,何必再練得如此辛苦?我說。
  他說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團紀錄,然后再向師和軍的紀錄沖擊。
  那樣有什么獎勵嗎?立功?提干?轉志愿兵?
  他的回答讓我頓覺自己可笑。他說他不知道。“我們都這么練,”他說,“為什么?還不是為了那邊——”他一指蒼翠墨綠的彼岸。
  那邊!只有在炮兵的身邊,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聯接著一道潛在、漫長、無聲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們會比36年前干得更漂亮!你說是不是?”
  基于我對軍隊的了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說什么了。我只是糾正了一個最初的想法:這位士兵一點儿也不孤獨。
  何厝在視線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間覺得,何厝人,擴而大之廈門人中國人,對于戰爭与和平、統一与分裂的全部理解和答案,都溶解在那一片鱗次櫛比的房舍、那一片青蔥掩映的“遺址”之中了。這里有灰色的悲觀,但你并不能把它簡單地歸納為杞人憂天;這里有明亮的喜悅,樂觀中又摻和著些許的宿命与茫然;這里還有太陽一樣不滅的希望,使我們的信念像永遠永遠的朝霞。
  我很感謝那個梳著漂亮分頭的小青年和那位身手不凡的炮兵戰士,是他們,使我混沌陰郁的心胸拂入一縷清風,豁然洞開。
  我走近大海,沒有漁舟唱晚,沒有蓑翁垂釣,“八·二三”的喧嘩隨風淡去之后,海峽就是這般默默無語,舖陳著一片沉寂。唯有那一對純洁的白鷗,像美麗的夢幻,在海面生動地跳躍、閃爍
  向大海討生活的有一個平安抓魚的夢;
  渴望發財的有一個不再偷偷摸摸的夢;
  白發老翁有一個喬遷新居的夢;
  喬遷新居的有一個睡得安穩的夢;
  金門少女有一個朝發夕返的夢;
  英俊少年有一個讓“古跡”變錢的夢;
  年輕炮兵有一個守土有責的夢;
  我也有夢:從“八·二三”走來的歷史,不再回到它的出發點,循著大潮涌動般必然性的軌跡,走出這片會把人活活憋出毛病的靜寂。
  那滿天可愛的精靈們,歌唱著,飛舞著,在此岸与彼岸間翱翔、徘徊;被海峽分隔著的綠色國土披著暮靄的金暉,在向它們凝望……

台長: 無敵電槍鋼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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