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凌亂的房間，單人床瑟縮在房間最角落，床上、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不知是乾淨還是髒了的衣物。高聳的衣櫃和堆疊的雜物挺立著陷落著像時間刻化的峽谷，中間的通道只能勉強讓一個身軀走動。
唯一的窗戶透著光，風不停掀弄窗簾，所有物品的邊緣都鑲嵌著銀線般的光暈，原本凌亂的房間在光影的交疊間也顯得特異起來。微微的光線中一張深刻的輪廓浮現，這是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唯一讓人感覺到生氣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對面的牆。
視線逐漸拉近，牆上滿滿貼著相片，一張、兩張、三張、四張……甚至數百張，沒有人可以賦予這些照片一個正確的數目字。照片的主題相同，拍的全是女人戴著髮飾的後腦。但另外一個更弔詭的共通點是，這些相片徹底缺乏女人的臉孔。唯獨一張例外。
拍攝主角是一個年輕女孩，頸部的線條透露她正回過頭來，詫異的臉上帶著微微的怒意，她的雙眼直直望進鏡頭的最深處，兩把火炬高舉在凝重的夜裡，一股神秘難解的力量直燒進偷窺者的心。
年輕的臉孔用雙眼直直地看向對面的牆，看向女孩的臉。
「薇――」他低低喃喃著唯有他能解的秘語。
臉孔的主人從牆角起身，他踢開隨處亂堆的雜物，走近貼滿照片的牆上，伸
出食指生澀地撫觸照片上女孩的臉。
午後，台北車站旁的天橋上站著一個約十八歲左右的女孩。她倚著欄杆、抽著煙，怔怔的看著天上不停移動的雲。
背著相機的他站在天橋的另一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隨時用鏡頭抓取他想
要的畫面。他不是專業攝影師，但也不拍一般的照片，他只拍佩戴髮飾的女性後腦。除此之外的事物對他而言都是其他，其他是零碎的物品，沒有意義。
他發現了倚著欄杆抽煙的女孩，不假思索地按下快門。女孩發現有人在拍攝她，立刻回過頭來，她微怒的臉上帶著詫異，雙眼直望進鏡頭的最深處。
「你幹什麼？」女孩詰問他。
他好像完全沒發現女孩的異樣，依然維持在拍攝狀態，不經意中拍下了女孩的臉。相機橫阻在男孩的臉前，女孩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這人的臉是一台相機，單眼鏡頭就是他的眼睛。
「你在幹什麼，怎麼可以不經過別人同意就隨便拍照！」男孩的沉默激怒了她。她將尚未抽完的煙丟在地上用腳踩熄，接著扯下腦後的髮飾握在手心。
「要拍是不是，那就拍啊！」她將手上的髮飾狠狠一丟，清脆的一聲啪在離她一公尺遠的地上發出，像老舊的天橋在挨了一擊後吃痛地叫了一聲。對於髮飾的下場她看也不看，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散著髮的她轉身就走。他卻好像仍然沒發現女孩的憤怒，他雙手舉著相機，食指彎曲好像隨時可以按下快門。
天橋上人來人往，他是靜止的一點，突兀的阻在人潮的動線裏。而她，她的
行進方向和眾人相反，她是不斷前進的點，利利劃開自己的路。
午後，她默默地倚在天橋的欄杆上，她抬頭看著天上移動的雲，手指間的煙
不斷掉落煙灰，煙灰被風吹散，一下就消失不見。
背著相機的他發現了倚著欄杆抽煙的女孩，他知道她就是那個他唯一拍下臉的女孩。他遲疑了一會兒才像下定決心似地舉起相機，準備按下快門的同時女孩突然回頭，像抓到竊賊一樣彎起自得的唇勾。
「你就是要拍對吧，那你就拍啊。」她用雙手圈著自己，眼睛笑得瞇瞇的。
他放下舉著相機的手，他從來不拍除了戴髮飾的女性後腦之外的任何事物。他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正兀自笑著的女孩。
「我在這裡看到你很多次了，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欸，老是拍女生的背影，你不煩哪。」面對她的詢問，他置若未聞。
「又不說話？」她拿起手上的煙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地吐出一陣惡氣似的霧。
「其實你可以拍天上的雲，你不覺得雲的形狀像一封又一封的遺書嗎？我每天看雲就是為了要看清楚遺書上面到底寫些什麼。」她說完話後就靜靜看著眼前這個背著相機的男孩，男孩也靜靜看著她。
「算了，隨便你。」她轉過身去，繼續倚著欄杆看著雲，手中的煙自顧自掉著煙灰她也不理，偶爾才突然想起似的抽它一口。沒多久煙就燒盡殆盡，她再點一根。
打火機嚓的一聲響在他的心裏，他像長久被催眠的患者突然被奇異的暗號喚
醒。被喚醒後的他靜靜盯著眼前這個女孩很久很長。時間過得極緩極慢，似乎有一年那麼久，也似乎久到超過一整個世紀。
「你還在啊――」一根煙的時間之後，她回過身來準備離開，一回頭才發現身後那個背著相機的男孩還在。
她的眼神閃過一絲不解，但很快又恢復正常。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微微笑著也像是隨時能哭出來的樣子。
「有緣再見――」她自然且隨便地擺一擺手，雙手插著口袋慢慢踱步離去，她的背微微前傾著，眼神若有所思。
他目送她的離去，他想著剛剛她點火時那嚓的一聲。那響亮的聲音一聲又一聲潮浪般拍打他的世界，嚓的一聲他的世界就瘋狂燃燒起來了。他微微頭暈，於是閉上眼睛。再張開眼睛時，她早已消失不見。周圍的人潮瞬間將他吞沒。
午後，灰暗的陽光網一般籠罩台北盆地。快下雨了吧，她想，她能感覺到空氣裏異常的流動。她把臉緊緊埋在手掌心裏，一個人倚在被漆成慘綠色的天橋上。
落雨了。起先是一小滴一小滴的落，後來慢慢變得沉重，一滴一滴重重打在軟弱的土地上。行人們紛紛撐起雨傘，或者拿起任何可供掩蔽的物品暫時遮擋雨的攻勢。自上空看，直像大地盛放千萬朵七彩斑斕的花，而許多匆忙奔跑的蜜蜂或者蝴蝶穿梭其中。
天橋上她淋著雨，她將臉抽離手掌心，抬頭看著雨滴一滴一滴自天空向下墜
落。突然間，一把透明的傘遮住了落在她身上、臉上的雨。
她猛然回頭看這把傘的主人，是那個愛拍照又不愛說話的男孩。她訝異極了。男孩看著她的臉，女孩的身上、臉上都濕了，水不停從她的臉龐、衣角滴滴答答地向下流，它們奮不顧身地離開她。他看著女孩的眼睛，眼眶紅腫著。他猜想，或許她剛剛哭過，也或許不是。
天橋上的行人像雨滴離開女孩的髮稍一樣毫不留情地匆匆走過，有些人用奔跑的，有些則不是。
「去你家吧。」在這慌亂匆忙的世界裏，此刻唯有這傘是靜止的一點，傘下女孩與男孩對峙著，傘外落著的雨像簾幕一樣圈起這個小小的世界。
她站在他房間的照片牆旁，她散漫地看著牆上的每一張照片，牆上所有的照片拍的全是佩戴髮飾的女性後腦。濕透了的衣服和頭髮，甚至這房間的異常凌亂似乎入不了她的眼。
突然她的眼神聚著在某一點上，那是一張照片，照片裏的女孩正回過頭來，詫異的臉上帶著微微的怒意，她的雙眼直望進鏡頭的最深處。這張照片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只不過是個女孩的半身照，而女孩也並不特別漂亮。但那個女孩正是她自己，而且在這數以千計的照片海裏，只有她露出臉來。縱使是始終冷然的她也不禁訝異。
他默默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條乾淨的毛巾。突來的舉動驚醒了專注異常的女孩。她嚇了一跳，但還是接過眼前這個總是不說話的男孩遞來的毛巾。毛巾溫熱的熨貼著她的掌心，她覺得自己正漸漸融化，一滴又一滴的液體自她的眼角、嘴角沁出。
「沒想到你的照片拍得這麼好。」她刻意忽略剛剛她看見的照片。她斜著頸
項，邊說邊用毛巾擦著她垂肩的髮，唇邊微微勾著笑。
他斜靠在照片牆上，看著女孩用毛巾擦著髮，接著鬆開襯衫的釦子，從最靠近頸項的那端開始，一顆接一顆解開，露出深紫色的胸罩上緣。她用毛巾擦乾胸前的肌膚，動作自然。當她擦乾脖子以及胸前的肌膚，她走近房裏唯一的一張單人床，用雙手慎重地捧起躺在床上的相機。
她將鏡頭對準男孩，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近他
「你拍別人，我拍你。」她的語調愉快而輕鬆。鏡頭裏男孩的臉抒展著，一張年輕的臉。
她按下快門。
男孩直視著慢慢走近的女孩，女孩用雙手舉著相機，食指彎曲好像隨時可以按下快門。相機擋著她的臉，好像她的臉就是一台相機，單眼鏡頭則是她的眼睛。
她每走一步就按一下快門，閃光燈閃在房間裏像許多次閃電先後擊中這個凌亂的房間。
許多次閃電擊中這個房間後，她站在男孩的面前，兩人的距離不到20公分。
太近了反而看不清楚，她想，於是把相機拿開，用自己的眼睛看著這個男孩的臉。
「你現在想說些什麼嗎――」男孩感覺得到她的呼吸、她微微的心跳以及脈搏，此刻他真正感覺到女孩奇異的存在。
她放下手中的相機，靠上前去吻著男孩的脖子。開始是輕輕的咬，倒也不覺得異樣，後來才慢慢地疼起來，像火燒般的灼。一口一口咬著吻著，從脖子開始直到胸前。
「名字，妳，名字――」男孩的聲音有些生硬的笨拙，他很久沒開口說話了。
她停下動作，頭埋在男孩的胸前。
「我――我叫小薇。」她有些遲疑，但終究回答了男孩。
「薔薇的薇，所以我渾身是刺。」她補充，語調瞬間變得冷淡，好像她口中說的人與她全然無涉。
她抬頭看向男孩，眼神利得割人。她咬上男孩的唇，一口又一口。男孩本能地回應她的動作，他舉起雙手環抱她，兩個身軀揉成一個滾到床上。凌亂的房間裏兩個年輕的軀體交纏成一幅後現代的抽象畫。窗戶敞著，外面的雨無情地打進來，靠窗的牆邊兀自濕了一片。
天微微亮著，陽光從敞著的窗裏闖進來，辣辣的灑在凌亂的房間裏。房裏唯一的單人床上男孩正睡著，女孩已經醒來，坐在床邊抽著煙。她望著窗外不斷飄動的雲，嘴裏哼著歌。
「桌子上擺了時間和水果，拿傘的人小心不要讓傘飛走。今天的雲形狀像一封遺書。那人看我的眼睛，好像在尋找故事的開頭――」男孩緩緩睜開眼睛，他看著身邊女孩的背影，這熟悉的溫度。
「抱歉吵醒你了。」她回頭對他笑著說，但眼裏並沒有抱歉的意思。
「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天上的雲像一封又一封的遺書，你有仔細觀察過嗎？」她笑著說，陽光從窗外闖進來，掠過她的身邊，光依著她身體的輪廓散成了淡淡的光暈，剎那間他以為她正發著光，像天使。
「沒關係，大家都這樣。」她低下頭了解地說，話語裏透著一絲沮喪。
「我媽媽很早就死了，我連她的臉都記不得，只能從照片裏回憶她的模樣。哈哈，你說我是不是個失敗的女兒――」她的聲音悶悶的，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眼裏，但他並沒有開口的打算。
「我第一個男人――是個很――特別的人――」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下去，聲音也越變越低了。
「我覺得很痛苦，我不該――我是說，我跟他是不可以的，但是――我不知道，反正事情就是發生了。」她的聲音隨著敘述而變得焦躁。說完後她抬起頭，從旁邊的外套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敲敲盒底，倒出一根煙。她點火，猛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陣深遠的煙。
「好了，雨停了，我也該走了，謝謝你收留我。」女孩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把煙捻熄，拿起床邊的衣物站起身來。套上牛仔褲、穿上T恤，在他的面前站定。
「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就算碰見了，我們也只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如此而已。」她拿起床邊的外套，筆直走出門去。她的語氣冷極，他不知她認真的程度有多少。走到門邊時，女孩回過頭來直直地看著他。
「謝謝你，真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砰的一聲門開了又關了。這個房間連同它的主人，又陷入深深的黑暗裏去了。
她離開已經一段時日，他一直想著那天她哼著的那首歌。他到附近的唱片行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張唱片，是夏宇的專輯。他不知道夏宇是誰，反正也不在乎，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他開始喜歡下雨天。
他可以一整天關在房裏聽這首歌，反覆不斷地聽，他已經牢牢地把歌詞背起。直到某天台北盆地落起雨來，他想到那奇異的一天。他拿起傘走出門，默默地走到台北車站。他漫無目的地走，也許他想遇到某個人，也許他誰也不想遇到。
他走到車站旁的補習街。剛好是下課時間，高樓大廈吐出一群又一群學生，男孩行走其中像孤立的點。他隨人潮飄來蕩去，他只是下意識地走。突然間一張熟悉的臉自他眼中閃過，是她！他在腦中刻畫著她的臉，像記住那首她哼過的歌，一個字也不漏。
那張臉孔在人群之中像孤立的漂木，緩緩地從狹小的出口飄了出來。順著人群的流向街道的另一頭去。
他什麼也不能想，他只是走，他跟著她穿過人群，走向街道的另一頭。街道的另一頭停著一台摩托車，車上的騎士有些年紀了，黑中帶灰的髮柔順地貼在額前。他的臉孔奇異地讓阿正感到熟悉，像某個人，像某個他仔細且專注在腦中刻畫過的人。
她在馬路這頭張望著，一見路上無車隨即向對街的摩托車跑去。她跑步的樣子像迫不及待的小孩，他不禁這樣聯想。前座的騎士一見她便隨即遞上準備好的安全帽，他眼睛裏含著溫柔至極的笑。孤立的漂木不孤獨了。
而她，她也這樣對他笑著。此刻，若不仔細分辨誰都會以為這是同一張臉。
剎那間他全懂了，她說過的話一句又一句奔跑過他的腦海。他知道一切的一切了。
她戴好安全帽，隨即跨坐上後座，她的手環著前座騎士的腰緊緊，側著的臉龐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他默默地站在對街看著兩人離去，從清楚的兩個人逐漸變小再變小，而後小成兩個點，兩個點又融成一個點，直到完全消失在他視線裏。整個過程歷時不到十秒，但在這無限短暫的時間他深刻體認到一個事實，他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真的。他想起那首歌，那首每字每句都刻在他心裏的歌：
「桌子上擺了時間和水果
拿傘的人小心不要讓傘飛走
今天的雲形狀像一封遺書
那人看我的眼睛，好像在尋找故事的開頭
房子裏充滿音樂和顏色
那用假名旅行的女子你可曾認識
她的旅行如此像一封遺書
昨天經過的城市，像正永遠從地
圖上消失」
佇立在天橋上，他突然很想唱這首歌給她聽，但孤立的漂木只是經過，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一切他都明白。而天橋，不久之後也即將被拆除。他怔怔地隨著浪潮似的人群走下天橋，又一根孤立的漂木漂遠，直至消失不見。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