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天，全班三十七個孩子，我還來不及把他們的名字和相貌刻印在心上，便已牢牢記住了小凱。通常讓老師印象深刻，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孩子，不是表現極為優良，便是極劣，除了這相反的兩極外幾無灰色地帶可言，不幸地，小凱位於後者。
小凱的外表並不特別起眼，瘦瘦的身材加上一雙有神的大眼，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心直口快加上個性較為衝動易怒，看人時總是下巴微抬，與人一種難以親近的印象，這樣的孩子在一群沉默害羞的一年級新生中非常突出，再加上音質響亮、聲量有力，即使我人不在教室，只要側耳傾聽，我也能從眾多人聲中辨別出他的聲音。
言語和文字是人類用以溝通的工具，同時也是糾紛的來源，小凱的多話很快便引起了其他同學的誤會，誤會總是在談論自己的小凱是個目中無人的自大狂，更有孩子在聯絡簿上寫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如果讓他逮到機會非得好好揍小凱一頓不可。身為實習導師的我看到這種情況自然憂心不已，和班導師商議過後決定和小凱好好溝通，希望他能修正自己多話的個性。在溝通的當下，在小凱的臉上確實能看到悔改的決心，然而班上寧靜了數日後，隔不到幾日小凱便又故態復萌。這樣的情況反覆了數次，為了小凱這個孩子，我和班導師傷透腦筋，還是無法根除小凱多話的毛病，也因此小凱在班上的人緣始終不見好轉。
小凱的個性為他製造了許多糾紛，最嚴重的一次是某日下課時間，隔壁班一群孩子來找班上另一個孩子的麻煩，對方仗著人多勢眾，將那個孩子擠壓到角落，小凱見班上的同學受人欺侮，立即挺身而出為他出頭，讓那個孩子免去了挨打的可能。我知道了這件事後火速趕到班上，雖然立刻將對方趕走，並告知原班導師以及對方的導師，但是對方已將強出頭的小凱視為眼中釘，屢次放話要在放學途中找他麻煩。於是我便請班上和小凱家順路的孩子陪同小凱一同回家，如此持續了一週之久，對方才放棄。
經過這次事件之後，我雖訓斥了小凱和那個引起糾紛的孩子，但對小凱的印象已然改觀，原來他的個性也如同他的多話一般直接，路見不平隨即拔刀相助，會不會惹禍上身並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他這樣的個性令我又好氣又好笑，畢竟這樣的孩子現今已經不多見了。
小凱這樣的個性又反應在另一事件上。因為任教國文科的緣故，為提升孩子們的語文能力，我請班上的國文小老師每天在黑板寫上一個成語及其解釋，並要求全班的孩子抄寫在聯絡簿上。由於導師每天都會根據聯絡簿的書寫狀況評分，於是孩子們無一不盡心抄寫，就怕一不小心寫錯字而被導師扣分。孩子們的自我要求看在我眼裡自然覺得是好現象，全然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件在我意料之外的插曲。
某日，班導師告訴我，那天的聯絡簿沒有一個孩子得到滿分，我帶著疑問翻閱孩子們的聯絡簿，這才知道原因何在。原來是國文小老師寫錯了一個字，連帶全班的孩子通通抄錯，我不禁失笑，既訝異小老師的粗心也訝異孩子們的大意。當下我並未馬上處理這件事情，而是想待下午上國文課時再告訴全班學生我對這件事的看法。
當天午餐時間過後，班上幾個孩子緊張地跑來我的辦公室，告訴我小老師哭了，我趕緊追問事情始末。原來是上午聯絡簿發下之後，班上的孩子們將自己得不到滿分這件事怪罪在小老師身上，認為是他抄錯了才會連累到自己，小老師在百口莫辯的情形之下委屈地流淚。我心想這件事必須立即處理，等不及下午上課再談，於是趁午休鐘響，孩子們全安靜就座時準備到班上訓斥他們。
等我到班上時全班剛趴在桌上午休，小老師的肩膀一聳一聳的，我暗自為他心疼，犯錯確實該得到懲罰，但懲罰也須視過錯的大小而定，因為抄錯一個字而成為眾矢之的未免太過。
我剛走進教室，小凱便抬起頭來對我說：「老師，小老師剛剛哭了，因為他抄錯了一個字所以被全班罵，可是老師，他們就都不會寫錯字嗎？」我對他微笑點頭，為他的仗義趕到寬慰。我斂起笑意、叫醒全班，嚴肅地告訴他們為人設身處地著想的重要性，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互動的，每個人都有可能犯錯，今天你對別人苛求，明天別人也會對你嚴厲，況且犯錯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不斷犯同樣的錯。
隔天好幾個孩子在聯絡簿上寫下他們對這件事的感想，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凱寫的：「每個人都會犯錯，小老師寫錯字，可是全班同學跟著抄錯，這樣他們也有錯啊，怎麼可以只怪小老師？」小凱的文字寫出了我部分的感想。也許小凱在其他人的眼裡是個問題學生，但至少他有一顆正義的心，這一點讓我在心裡為他大大加分，是他最為可取之處。
期末考前三週，小凱突然沒來學校上課，導師打小凱家中電話也無人接聽。隔天小凱回到學校，其他孩子問起他請假的原因他便發怒，午餐也不吃，可是這樣更激起孩子們的好奇心，接連幾節下課，我都在孩子們的追問下渡過，這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經詢問過導師之後我才知道小凱的家庭狀況。
在導師的細心詢問之下，小凱道出他的家庭狀況，原來小凱就讀高職的姊姊因為父母反對，離家出走和男友同居，已經三個月了仍然音訊全無。而小凱的媽媽昨天更因為一氧化碳中毒，目前還在加護病房急救中，所以他才會突然請假。在小凱的同意之下，導師對全班孩子說明小凱的媽媽因為重病，所以小凱才會請假，這才止住了孩子們的追問。
隔天小凱又沒來學校上課，原來是小凱還在急救的媽媽狀況突然惡化，當天下午不幸過世。之後小凱陸陸續續請喪假，學校的課業原先已經跟不上，再加上最近請假頻繁，小凱的課業更是一落千丈，為此我頗為憂心，然而比起學校課業，我更擔心小凱會否因家庭屢遭變故而性情大變。而小凱也因為家庭變故，爸爸希望離開這個傷心地，搬往他處展開新生活，所以下學期確定轉學。少了他，屆時班上將只有三十六個孩子了。
我擔心的情形並未發生，小凱在班上的表現一如往常，某天更因為在課堂上和班上另一位同樣多話的孩子起衝突而先後被我叫進辦公室訓斥。小凱的雙眼炯炯有神地望著我，他的雙眼很誠實，心中所想會立即反應在他的眼神中，我看著他的眼神從桀傲不遜變得順服，心中不禁百感交集。聽說小凱要轉往的學校較為偏僻，那裡的孩子更難管教，小凱即將要去那裡就讀，我擔心他往後的國中生活是否能順利渡過。
我沉默了一會，告訴小凱這也許是我與他最後一次的談話，或許他將來不會再碰到比我嘮叨的老師，但無論如何，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未來全操控在他手中，是好是壞全看他自己，最近這段日子放寬心，多陪陪爸爸。我這一番話下來淚水已不由自主地在眼眶中打轉，小凱的雙眼紅紅的，我很想對他說，如果他想哭，我願意陪他一起掉眼淚，但是我沒有，我只是摸摸他的頭，讓他回教室午休。
之後到學期末，小凱沒有再發生令我頭痛的突發狀況。結業式當天，我當著全班面前送給他我製作的幾張書卡，上面有他的照片以及全班的大合照，並寫上勉勵的話語，往後他的人生歷程中，倘若遭逢不如意，我寄望這些話語能夠讓他重新振作，再次出發。
下學期班上人數將只有三十六位，班上氣氛也會一如往常地熱鬧，只是我知道，在我心裡的那張全班大合照，我永遠會為小凱保留一個位置，我也知道在我往後的教學生涯中將與更多更多的孩子相遇，並且激盪出更多的故事，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小凱他曾是我的學生，一個我願意陪他一起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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