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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3-24 18:25:50| 人氣4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兩人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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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以相隔一整座大海的距離看落日,最美。

一、不識戎馬真面目

中華民國七十二年一月二十日,我開始與生命中第一位退伍軍人——朱國泰結緣;但是等我真正了解「退伍軍人」這四個字的意義時,驀然驚覺,已是十幾年以後了……

在差不多國中以前的記憶中,每當暑假時總是獨自一人盤據在客廳的藤椅,將音響聲量開到最大,時而爵士,時而搖滾,樂聲伴我消磨這太多的美好時光。當然幾本書是少不了的:孤星淚、讀者文摘、唐詩選;當沒人可以了解一個青春期男孩的奇異心事時,總得有些足以撫慰心靈的事物存在。

可能是誕生時一頭威猛的老虎橫過比現在更漆黑的夜空,讓他在接下來漫長人生裡活得飛揚跋扈、顧盼自如——號稱森林之王也不為過。而軍隊與公家機關的磨練,又在人格的模子裡增添了嫉惡如仇的元素。也正由於這樣,在黑白模糊的社會漩渦裡他著實吃過不少苦頭。像在港務局工作任內他一個管理員一當就是十五二十年,從未升遷。記得中很清楚的是,有天夜裡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家,草草吃過飯後就逕自斜躺在藤椅上看書休息。但才不過剛翻幾頁書,一陣字正腔圓乍聽起來過分標準的國語就沉重地傳入耳中:「操!我就是看不慣主任那個嘴臉!要是我也像老李那樣整天盡說些好聽的,現在就不會還是……」

其實當他還是職業軍人之時,就曾經因為衝動而跟人打架,導致肩膀上始終只有一朵梅花與他日夜相看。不過雖然說在軍中發展受到限制,但他並沒有就此停滯不前。所以後來在他好不容易升為中校時,他卻察覺到即使再這樣幹下去一輩子只會是個不上不下的軍官;與其如此終老,不如趁現在還有力氣趕快另闢天地。於是,就因為這樣一個想讓生命活得更好的念頭,他在民國六十年五月一日正式退伍,隨即開始準備國家乙等特種考試,最後停泊在高雄港務局,開啟了公務人員的生活。

二、生命河流的中游以下

永遠的飯菜香!在我北上唸書之前,家中的廚房始終是他的神秘基地。不知道是參考了哪一本兵法大全,只見刀鏟錯落、青紅齊飛;紅的是肉,青的是菜。不論是山獸海魚或各色時蔬,歷經一陣如暴雨灑落鐵皮屋之後的嘈嘈聲響後,濃郁香氣凝結成連接廚房與飯廳的虹橋,背負著初生的佳餚的瓷盤陶碟冉冉從天而降,迷惑著所有因飢餓而早已頻頻遙望的眼睛。

這段靠海的日子,應該可以稱得上是他長長的一生中最幸福穩定的時光吧!隨著經濟能力的提高,生命中幾件最重要的事也陸續完成:成家、有子。至此,人生實已了無遺憾!而那兩張在搖籃裡嗷嗷待哺的小嘴以及甘苦與共的髮妻,理所當然地成為下半輩子的生活重心。週一到週五,每天工作八個小時甚至偶爾還會加班;星期六也要上到中午十二點才能回家休息(當時哪裡有什麼週休二日)。雖然工作繁忙,但只要時間許可,他仍然不時帶著全家在台灣南北大小風景名勝留下七彩的剪影:阿里山的雲海日出、東北角的奇岩濤聲……而如今堆在房屋各處抽屜的捲捲底片本本相簿,就是在他因為孩子長大妻子忙碌而獨自一人的時候,最好的百憂解。

當他終於退休以後(時年七十),他拉著我到書房說有話要講。那夜,他的確說了很多;但直到現在我仍深深記得的,卻是結束談話後因為他抬頭我才猛然看見的,在那深深皺紋裡爬行、滾動的一顆顆渾圓反光。

雖然在工作方面稱不上是飛黃騰達,但是跟他那些曾經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比較起來,我覺得已經夠了;至少,從他眼中看得到溫亮的神采!小時候有次跟著他去鳳山九曲堂拜訪當年的夥伴,而當我看到那些叔叔伯伯的臉龐時(皺紋少說也有一整個旅這麼多,雙眼也不復軍刀般剛毅)赫然發現,「老」,這個字活生生地刻在他們的粗皮敗髮間,成為無法抹滅的刺青——一如當年雕刺的「忠黨愛國」、「殺朱拔毛」。聽著他們互相激昂的南腔北調,除了感受到在那陌生語言裡濃濃的悲歡慨歎,藉由一句句的「想當年……」作為開頭,帶出一段段鮮明到連夜裡作夢都還會驚坐而起的回憶……

或許在他的身體裡,真的潛流著戰鬥的血液,讓他這一輩子不但與共產黨爭與日本軍閥爭與不公不義之事爭,到頭來更與命運相爭——不肯就此曲頸,不甘心這一生除了蒙塵的勳章與雨夜作痛的傷疤就再也沒有任何價值;他要用自己的雙手開創自己的人生,不依靠任何人甚至是政府的幫助,他自己就能站起來,而且站得很穩:一間三十坪的屋子,每個月五六萬塊的收入,以及最重要的老婆與孩子,一個靠自己努力得來的家庭!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不愛回家。因為回到家也沒有人會跟我說話,只有媽媽不盡的嘮叨,與爸爸不免一再提及的過往風華:打日本鬼子、十萬里長征、滇池洱海之美……那時的我還小,小到不了解當爸爸在述說那些陳年往事的時候,是因為他也清楚,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聽他說這些曾經使生命發光發熱的記憶了。

三、八千里路家國

儘管臉龐上足以行車趕馬的皺紋強健如昔,我卻還是清楚地感覺到,他恆常懷抱著深深的寂寞(而且無花可看)!每當過年時,他總是對所有不請自來的電話鈴聲充滿期待,就算嘴上不說,但那一條條浮現兩頰顫動不已的神經卻早已將他的心情洩漏——他在等待!等待一通跨越海峽波濤跨越平地高原的電話:「『大哥,新年好!美艷跟朱天朱倫他們都好吧?』……國超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啊?還咳嗎?叫他要少抽點煙!『有啦,有啦,他現在好多了,就老樣子嘛。上次寄的那個香菇吃完了嗎?吃完了記得講一聲,我再給你寄來。』不用了啦!不用!這裡什麼都有,妳就不要花這個錢了!好了,好了,不要再講了,電話很貴。妳自己要保重身體啊!……『好,好,大哥你也要保重身體啊!再見,再見!』……」

離開故鄉昆明超過半世紀,他只有在大兒子要唸國中之前的那個暑假回去過一趟。還記得當他隔著三五家店舖就已清楚見到夢中早已團聚過不知多少次的親人時,那種激動,不是一圈擁抱和幾聲呼喚問候就能宣洩的。大口吞嚥故鄉的小吃——過橋米線——那一絲絲潔白纖細的麵條,不但勾起在座所有人的味覺享受,也勾起了他對於十八歲之前的種種回憶……

還記得他每次看到我在唸書的時候就會說:「上小學的時候,常常是走了一兩個小時的山路才到學校,書本還沒來得及翻過幾頁,空襲警報就響了,課也就不用上了;哪像你們現在,這麼好命啊!」而因為戰火四竄,他只讀到小學六年級就無法繼續升學,至於往後的所有知識全都是靠自修點滴累積。十八歲上下,受到政府當年「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鼓舞,他決定告別父母弟妹、故舊鄉園,毅然投身於茫然不可知的戰局。

隨著歷史不斷前進,他曾經風光無限地在黃浦江口昂首走過日軍肅立兩側的碼頭,接受日軍的行禮,一派驕傲;也曾經被共產黨的軍隊俘虜,過著白天睡覺而每夜行軍一百多公里(口渴時只能喝山溝裡的水再嚼上幾口大蒜消毒),雙腳水泡此起彼破的生活。而除了曾在中國大陸遼闊的土地上用血汗留下一行行鮮明的足跡之外,他也曾遠征異域,在印度加爾各答的飛機場擔任軍車駕駛。當他一位同袍兄弟在此地不幸因病去世時,原本早就可以淡然處之的生死問題,或許是因為雙腳所踏的不是自己熟悉的泥土,以至於在他心中留下久久不散的悲情。而後隨著國軍的戰局失利,他也輾轉來到海島之南,繼續另一段新的人生;試想在踏上船梯那一瞬,他一定沒想過:此番一去,半世紀後才有再次返回故鄉的機會;而令人更覺無奈的是當時不知還有多少心中毫無預警的人們,同樣遭受上天無情的作弄,走向了無可奈何的碼頭。

由於長期背負沉重的回憶,使得他在父母墳前的那一跪,膝蓋壓碎的除了蔓蔓青草,還有五千公里的思念乘上五十年的生死距離!雖然,他從不與人說,哪怕是至親的妻兒,但是時代的巨輪卻很明顯地在他身上輾過,不斷壓縮原本直挺的身軀。歷史的無心,卻使得千千萬萬的人不得不夜夜作著同樣的夢,夢見童年打滾的土地與久未侍奉的雙親。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從不懂為什麼這裡的人吃飯要摻番薯籤,喜歡吃肥滋滋的五花三層,到現在勉強可以用幾句台語跟丈母娘說笑;從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來人口,到現在逐漸融入台灣這塊土地,成為一個以台灣為漂泊終站的老人。然而儘管世事如何改變,心中始終不變的卻還是那一份對於家——充斥滇語呢喃的家——的思念;縱使,此方已成為妻兒的故鄉,當下安身立命的地方;而彼處,曾經的記憶卻幾乎早已被時光沖刷得乾乾淨淨,滿是荒煙亂草。或許,就因為懷抱著如此的幽情,才使得幾乎每一個從大陸來的人,都會有一種不同於台灣土生土長的人的神情:幾許不安,幾許憂慮。眩亂的表象背後,答案可能非常簡單。

其實,在一個軍人的四周,隨著社會時代的演進,又有多少雙不同的目光從各個角度在打量他呢?從人人羨慕他是個有穩定收入的軍人(有好幾戶人家爭著把女兒嫁給他,說這樣以後生活會很穩定),到現在社會上討論這群人的聲音越來越小,逐漸淡忘他曾經做過的一切。時間流轉,空間變換,陌生的族群文化,熟悉的兩個家。原來,不論過了多久,遺憾始終是屬於他不變的基調,不論是社會國家對於他,或是曾經的記憶對於他。

四、反身凝視

當生命就像傍晚時分的陽光逐漸拉長悠遠,杯中的普洱茶也隨之越來越濃。過往歲月之於他,是綿亙千里的現實差距與半世紀的時間長河;而他之於我,亦有半世紀寬的鴻溝有待跨越、填平。當三者終於在各自的運行軌道裡偶然相連成一線,好似三顆初見的行星——這時我才發現,其實我根本不曾真正了解他,一如他也不能完全了解我。

以前,手是用來照顧家人的;更久以前,手用來指揮碼頭工人;而當我還未出生時,同樣的一雙手卻是常在槍彈刀械間徘回游走。這樣的一個人,把他一生最精華最有無限可能的一段時間,奉獻出去。是為誰呢?為國家,為那些根本不曾謀面、言語不通的同胞,還是……

或許我應該是他的孫子——一個被歷史的手奪去父親而直接由相隔三代的祖父扶養成人的小孩;當我覺得無法靠與他親近時總會如此幻想。而此刻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作為他日復一日漸趨單調的生活中最後的驕傲;至於其他,我只能隔著遙遠的沉默如隔汪洋(畢竟五十年的距離不是可以輕易游渡的),不斷小心探測在海中央的亙古沉積裡到底堆疊了什麼我們無法想像的生命負擔。

身為一員大陸來台的退伍軍人,複雜的經歷與特別的身分,使得他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有著異於常人的體驗;對於時代賦予他的磨練,我始終覺得該有一種聲音替他們傾訴那些不知如何出口的昨日,因為既然雙腳所踩是同一塊地,所以當然有必要讓島上的其他族群了解所謂的老兵所謂的外省人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面貌……於是提筆,試作紀錄。

五、墨水乾涸之後

雖然從很久以前就想要問,但似乎離自己越近的事物,越沒有勇氣面對。直至今日,終究完成了自以為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項必須。即使,不確定在牆壁懸掛的黑白相片中一身筆挺軍服的少年為了什麼事情笑得雙眼放光,我卻知道在不茍言笑的白髮黑斑之下有著最深最深的思量。



台長: pig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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