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誥烽﹕「說不出對未來的感覺？」
【明報專訊】作者為﹕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布魯明頓校區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回 歸 十 年 前 夕 我 們 回 顧 又 回 顧 ， 回 歸 十 年 後 我 們 又 怎 樣 思 考 前 路 ？ 當 年 回 歸 時 ， 有 人 拋 下 豪 情 壯 語 ， 聲 稱 在 回 歸 後 ， 香 港 將 可 告 別 英 治 時 代 的 短 視 ， 港 人 終 可 為 長 遠 未 來 作 規 劃 。 也 有 青 年 才 俊 憧 憬 香 港 這 個 「 借 來 的 時 間 ， 借 來 的 地 方 」 ， 終 於 可 成 為 「 我 們 的 時 間 ， 我 們 的 地 方 」 。 在 回 歸 十 周 年 的 一 輪 歡 慶 ( 或 抗 議 ) 後 ， 在 面 對 往 後 的 十 年 又 十 年 時 ， 我 們 是 否 真 已 不 再 如 80 年 代 一 首 歌 曲 所 描 述 般 ， 「 說 不 出 對 未 來 的 感 覺 」 ？
根 據 主 流 觀 點 ， 當 年 殖 民 地 政 府 短 視 畏 縮 毫 無 承 擔 ， 一 切 見 步 行 步 。 近 年 一 些 學 者 卻 承 著 國 際 冷 戰 史 研 究 的 新 潮 ， 從 冷 戰 角 度 重 構 香 港 史 。 這 一 領 域 至 今 雖 仍 不 算 多 姿 多 彩 ， 但 此 嶄 新 視 角 ， 卻 足 可 讓 我 們 認 識 到 戰 後 香 港 ， 並 非 真 的 在 毫 無 計 劃 「 自 由 放 任 」 的 狀 態 下 漂 流 。
戰後香港發展與英國冷戰策略
戰 後 香 港 的 發 展 軌 跡 ， 背 後 其 實 有 一 個 格 局 宏 大 的 戰 略 規 劃 。 不 過 這 個 大 戰 略 並 不 屬 於 港 人 ， 而 源 自 倫 敦 在 帝 國 沒 落 後 ， 以 最 小 資 源 將 其 遠 東 剩 餘 影 響 力 最 大 化 的 綿 密 籌 謀 。 而 這 一 籌 謀 ， 又 服 務 於 英 國 確 保 其 在 美 國 全 球 冷 戰 體 系 中 老 二 地 位 之 國 家 定 位 ( 最 近 英 國 歷 史 學 家 Jeremy Black ， 即 點 出 了 007 系 列 中 「 足 智 多 謀 的 MI6 特 工 伙 拍 資 源 豐 厚 卻 笨 手 笨 腳 的 CIA 特 務 」 之 諜 戰 想 像 ， 正 體 現 出 英 國 在 冷 戰 體 系 中 的 自 我 定 位 ) 。
50 年 代 港 英 在 各 領 域 形 成 了 影 響 深 遠 的 施 政 模 式 ， 例 如 大 致 保 留 左 派 人 士 言 論 自 由 ， 但 在 鎮 壓 遊 行 罷 工 等 實 際 行 動 時 卻 絕 不 手 軟 ﹔ 又 例 如 在 強 調 「 不 干 預 」 和 限 制 政 府 開 支 的 同 時 ， 不 惜 工 本 建 造 令 不 少 正 牌 福 利 國 家 汗 顏 的 龐 大 公 屋 體 系 。 如 我 們 將 這 些 個 別 政 策 串 連 起 來 ， 便 不 難 發 現 這 些 看 似 相 互 矛 盾 的 措 施 ， 起 碼 在 結 果 上 與 英 美 的 全 球 冷 戰 佈 局 ， 配 合 得 天 衣 無 縫 。
左 派 能 在 港 自 由 活 動 ， 令 香 港 成 為 美 國 特 務 機 構 蒐 集 中 國 情 報 的 最 重 要 渠 道 。 對 示 威 活 動 的 嚴 控 和 慷 慨 的 公 屋 政 策 ， 則 令 左 派 難 對 社 會 和 政 局 的 穩 定 構 成 太 大 威 脅 ( 過 去 曾 有 研 究 發 現 ， 50 年 代 起 的 公 屋 發 展 ， 乃 包 含 瓦 解 木 屋 區 左 派 反 政 府 動 員 能 量 之 計 算 ； 也 有 研 究 證 實 廉 租 屋 大 大 降 低 香 港 工 人 階 級 的 生 活 成 本 ， 乃 港 英 製 造 勞 資 和 諧 的 重 要 條 件 ) 。
凡 此 種 種 ， 加 上 北 京 要 忍 著 「 國 恥 」 保 留 香 港 這 扇 窗 口 的 苦 衷 ， 令 香 港 在 冷 戰 如 日 方 中 之 時 成 為 西 方 的 對 敵 情 報 中 心 和 美 軍 可 靠 穩 定 的 補 給 站 ( 老 灣 仔 的 紅 燈 區 ， 乃 美 國 越 戰 老 兵 集 體 回 憶 的 重 要 部 分 ) 。 英 資 能 以 香 港 為 據 點 ， 分 享 到 剛 起 飛 東 亞 經 濟 體 系 的 繁 榮 ， 對 英 國 來 說 ， 更 是 家 道 中 落 之 際 的 意 外 紅 利 。
當 然 ， 在 更 多 當 年 港 英 和 倫 敦 制 定 香 港 內 部 政 治 社 會 政 策 過 程 曝 光 之 前 ， 我 們 很 難 確 定 這 些 政 策 當 中 的 冷 戰 考 量 到 底 有 多 重 。 但 從 廣 為 人 知 的 英 國 介 入 新 加 坡 政 治 社 會 發 展 的 歷 史 ， 我 們 卻 可 清 晰 看 到 冷 戰 戰 略 對 倫 敦 制 定 遠 東 據 點 經 營 戰 術 的 影 響 。
五 六 十 年 代 星 州 正 被 族 群 和 階 級 衝 突 搞 得 腥 風 血 雨 。 以 閩 南 籍 華 人 為 骨 幹 ， 對 中 共 趨 之 若 鶩 的 左 派 組 織 ， 在 當 地 政 治 鬥 爭 中 節 節 勝 利 。 正 在 部 署 撤 出 馬 來 半 島 的 英 國 人 看 到 馬 六 甲 海 峽 出 現 一 個 北 京 衛 星 政 權 的 可 能 性 ， 以 及 傳 統 親 英 賢 達 的 不 中 用 ， 即 開 始 「 不 理 左 右 最 緊 要 就 手 」 ， 在 左 派 內 部 扶 植 自 己 人 ， 部 署 以 老 左 策 反 老 左 。 客 家 籍 的 左 翼 反 殖 領 袖 李 光 耀 ， 即 在 其 共 黨 盟 友 無 所 察 覺 下 暗 通 英 國 軍 情 系 統 ， 最 後 借 助 後 者 之 力 在 1963 年 發 動 政 變 ， 一 舉 將 共 黨 勢 力 肅 清 乾 淨 。
其 後 李 一 手 大 搞 比 港 英 有 過 之 而 無 不 及 的 公 屋 和 社 福 政 策 ， 另 一 手 實 行 白 色 恐 怖 ， 消 滅 左 派 再 起 的 土 壤 。 新 加 坡 因 而 被 穩 固 地 嵌 進 冷 戰 反 共 陣 營 。 英 國 單 憑 香 港 和 新 加 坡 兩 個 殖 民 和 前 殖 民 商 港 ， 確 保 了 南 中 國 海 和 馬 六 甲 海 峽 作 為 反 共 前 沿 區 間 的 安 全 。 這 兩 個 區 間 ， 即 與 美 國 直 接 控 制 的 日 韓 台 連 成 堅 固 的 東 亞 海 洋 圍 堵 鏈 。
80 年 代 冷 戰 結 束 ， 新 加 坡 即 精 準 把 握 走 出 框 框 的 機 遇 ， 開 拓 了 一 條 愈 來 愈 精 彩 的 左 右 逢 源 之 路 。 它 從 美 日 跨 國 公 司 的 加 工 站 升 級 成 擁 有 自 己 高 增 值 產 業 的 實 力 單 位 ， 並 成 為 中 國 印 度 東 南 亞 各 國 間 的 經 貿 金 融 樞 紐 。 它 一 面 繼 續 擔 當 老 美 確 保 馬 六 甲 航 道 暢 通 太 平 的 可 靠 盟 友 ， 另 一 面 又 與 崛 起 中 的 中 國 破 鏡 重 圓 ， 還 曾 自 告 奮 勇 擔 當 兩 岸 調 庭 人 的 角 色 。
相 反 ， 香 港 在 冷 戰 結 束 後 回 歸 中 國 ， 不 少 人 假 設 香 港 不 用 費 力 探 索 新 路 ， 只 要 被 動 地 服 務 於 中 國 發 展 的 大 戰 略 即 可 ﹕ 在 政 治 上 打 造 對 台 灣 有 吸 引 力 的 一 國 兩 制 典 範 ， 在 經 濟 上 成 為 「 中 國 的 國 際 金 融 中 心 」 。
但 事 實 並 非 這 樣 簡 單 。 民 主 化 令 台 島 的 本 土 主 流 民 意 現 形 後 ， 北 京 已 鮮 提 「 以 一 國 兩 制 解 決 台 灣 問 題 」 ， 有 人 甚 至 已 在 暗 暗 打 量 兩 岸 簽 訂 50 年 維 持 現 狀 協 議 的 主 張 ， 將 台 灣 問 題 留 給 下 一 代 人 解 決 。 北 京 當 初 爭 取 台 灣 成 為 第 二 個 香 港 的 自 信 ， 早 就 被 防 止 香 港 成 為 第 二 個 台 灣 的 恐 懼 取 代 。
香港對中國有多少長遠戰略價值
至 於 在 經 濟 上 ， 香 港 金 融 市 場 的 對 外 開 放 優 勢 ， 長 遠 來 說 總 會 在 人 民 幣 自 由 兌 換 後 消 失 。 國 際 化 金 融 專 才 的 優 勢 ？ 只 要 我 們 環 顧 眾 多 來 自 大 陸 、 現 正 任 職 跨 國 金 融 機 構 高 層 、 隨 時 海 歸 的 哈 佛 MIT 芝 加 哥 經 濟 學 博 士 ， 我 們 便 很 難 再 那 麼 自 信 。 香 港 現 時 雖 是 中 國 重 榜 企 業 的 上 市 首 選 ， 但 在 全 球 各 地 金 融 市 場 早 晚 都 會 絞 盡 腦 汁 拼 命 加 入 分 餅 的 前 景 下 ， 這 一 優 勢 亦 非 絕 對 。
這 幾 年 香 港 的 確 因 中 港 融 合 而 獲 利 良 多 。 但 對 於 香 港 到 底 對 中 國 有 多 少 長 遠 戰 略 價 值 ， 我 們 也 應 有 清 醒 的 認 識 。 香 港 廠 商 當 年 進 軍 大 陸 ， 大 家 飄 飄 然 以 為 中 國 改 革 開 放 沒 了 港 資 不 成 。 到 了 日 韓 台 星 美 歐 資 本 爭 相 湧 入 中 國 的 今 天 ， 地 方 政 府 一 聲 產 業 晉 級 保 護 環 境 ， 幾 十 年 如 一 日 至 今 仍 只 懂 搞 山 寨 廠 血 汗 工 場 的 港 商 ， 立 時 被 無 情 地 趕 到 內 陸 山 邊 ， 封 廠 罰 款 。 當 中 的 教 訓 ， 值 得 我 們 反 覆 細 味 。
在 當 下 幫 助 中 國 走 出 去 的 同 時 ， 及 早 打 造 讓 香 港 經 濟 走 出 去 的 發 展 戰 略 ， 乃 值 得 我 們 嚴 肅 對 待 的 課 題 。 繼 續 食 老 本 等 運 到 ， 不 為 自 己 的 將 來 多 作 打 算 ， 只 會 深 化 香 港 對 大 陸 的 單 向 依 賴 。 有 朝 一 日 若 香 港 從 一 隻 既 能 自 由 飛 翔 又 能 為 祖 國 生 金 蛋 的 天 鵝 ， 完 全 淪 落 成 仰 賴 祖 國 飼 料 苟 活 、 胖 得 飛 不 動 只 能 呆 在 動 物 園 裏 供 外 賓 觀 賞 的 家 鵝 ， 屆 時 我 們 在 和 諧 封 建 大 家 庭 中 受 到 的 待 遇 ， 恐 怕 只 會 比 「 阿 爺 畀 你 幾 多 就 有 幾 多 」 更 委 屈 。
■伸延閱讀：
1. Jeremy Black, The Politics of James Bond: From Fleming’s Novel to the Big Screen
2. Chi-Kwan Mark, Hong Kong and the Cold War: Anglo-American Relations, 1949-1957
3. Michael Share, "The Soviet Union, Hong Kong, and the Cold War, 1945-1970." 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Working Papers
4. Carl Trocki, Singapore: Wealth, Power, and the Culture of Contr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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