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網路照片上看見了我家失落的私人防空洞,那洞頂長滿了雜草和野樹,完全遮蔽了我們栽種的一大片曇花,那曇花是從防空洞頂的花崗岩縫中掙長出來的,密密麻麻盛開一千多朵的風華一直儲存在我記憶中,剛念小學的我會特別叮嚀家人在子夜時叫醒我一起看「曇花一現」的迷人景色。
那座防空洞是從我們家裡一個房間直接打出一個洞門,順著一道緩斜坡通向地下的,這是我們的私人防空洞,也是家裡多增建出來的一個房間,單號晚上可以安心的睡在花崗岩做屋頂,半掩在地下、怒長著一大片曇花的陰涼的洞裡。
我凝神盯看著電腦螢幕上的照片,那照片主題並非在拍我家的私人防空洞,攝影師是在拍「鍾遠洋樓」,它也被稱作「歐厝大樓」、「順天商店」,它是金門的第一棟洋樓,它也是歐厝聚落最風光的一棟洋房,這棟洋樓與我家的防空洞彼此緊臨相依了五十年,後來防空洞消失不見了,我的老家和鍾遠洋樓一起變妝,從老態龍鍾的老嫗變成光鮮的新婦,防空洞不見了,我家左邊側門外多了一個舖滿綠草皮的梯字形空間,其間穿插著幾塊石磚當步道,它很優雅的和洋樓繼續相依著,熟悉的位置不再是單號晚上進駐的防空洞,它搖身一變成了可以架上大陽傘,擺上幾張小桌,營造露天咖啡座的溫馨小花園。
我把新近拍的照片攤開來看,整修過的老家和鍾遠洋樓一樣熟悉中帶著陌生,光鮮中壓著時間的朽味,新和舊同時刺激著我的神經和鼻息,然後我發現鏡頭中的自己早已不是當年穿梭在隘門內的小女孩了,老家和洋樓重新整修、粉刷成新氣象,我卻想走回舊時光隧道,再鑽進失落的防空洞,然後出洞,走進洋樓裡和相約的童伴會合,展開一場捉迷藏遊戲。
我躲藏的「鍾遠洋樓」,據親族說應該稱作「鍾應洋樓」才更真確,因為蓋這棟洋樓的人是我該稱他「大伯公」的「歐陽鍾應」,而非三伯公「歐陽鍾遠」。它看得見的記載是1916年開始興建,1918年完工,但因三伯公後來發跡興建了隘門內一大片「大厝」,聲名遠播,歐厝大樓也就冠上了他的名號。據說三伯公原本還想接續在隘門外的空地再興建一所學校的,但耀眼的光芒惹來忌妒,校址用地一波三折,終究沒能完成夢想。
我問親族,這一片隘門內的大厝發跡始末,以及當初建造的情形,親族脫口而出說:「啊,人無橫財不富啊!」問到後來,發現這「橫財」其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歹事,而是出外人打拼奮鬥必備的靈活、機智、再結合好運勢所創造的豐收,所以三伯公在二十六歲就衣錦榮歸的返鄉「起大厝」了。
據說三伯公十三歲離開家鄉,一去十三年毫無音訊,再知他音訊是他寄來一張極簡的家書,信上只寥寥數語寫著請家人、親族「準備蓋房子」,這一封「措詞極簡」的家書卻掀起了滔天巨浪,讓整個歐陽姓氏「長房『鍾』字輩」親族差點滅頂,因為它引來超級的忌妒大浪之後,突然又像破碎的浪花一樣,春夢了無痕,當時同村正在興建大厝的一戶人家,從妒忌、緊張「唯恐有人大發,風華蓋過自己興大厝的風光」轉成不屑的譏諷、嘲笑,口沫橫飛不絕的射向整個親族。
「那時整個長房──鍾字輩的,被譏笑到簡直無地自容不敢出門,也抬不起頭來啊」迫不得已只好「先打石」,慢慢想法子來圓「蓋房子」的夢,但蓋房子這等隆重大事,豈是「先打石」就可糊上嘲笑者的嘴?親族說:當時那正在「興大厝」的人家,更是廣佈嘲諷大肆宣揚:「先打石,起厝無望啊!」。
整個「鍾字輩長房」因此愁雲慘霧,不知如何是好?那譏諷、嘲笑的口水都快淹死人了,親族一邊怨嘆三伯公歐陽鍾遠十三年來毫無音訊,一邊怪他捎來一個音訊,卻掀起巨大的災難。親族幾經商量之後,決定「先借錢」再說,其餘且戰且走。在借來一千白銀後,稍稍破除了「先打石」的恥辱,準備「上樑」起厝,別人家「起大厝」都是歡天喜地,但鍾字輩親族的心中卻是一片大烏雲,憂懼著一千白銀的巨債!但冥冥中自有安排,就在「上樑」這一日,三伯公歐陽鍾遠回來了。
他走進家園時,還來不及調整近鄉情怯的情緒,立刻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了,他心裡想,難道是自己走錯了家門?那在夢裡千迴百轉的家園怎麼全變了個樣?村裡是誰發跡了,這般有能耐的在此地蓋大厝?他又驚又疑,雙腳像被膠黏住一般無法再移動半步。
這邊忙進忙出的親族呢,突然發現一個陌生客,獃獃的眼神佈滿憂愁,像在找尋什麼,那表情卻是一片不著根的茫然;他們彼此對望著,啊!那留存著共同記憶的一雙雙鍾字輩的眼睛啊,終於交會流下歡喜的眼淚,那一去十三年毫無音訊的人啊,眼神還是十三歲時的純情,當霹靂啪拉「上樑」的鞭炮聲炸開綿長的等待歲月,全村的人終於相信,那一封飄洋過海的「準備蓋房子」的家書是真的,不是痴人說夢。
後來「起大厝」的故事便一路風光的接演下來了,據親族說,隘門這幾間大厝,最早是先興建靠近村莊入口處的一棟,中間空隔著一間厝未蓋,反而從第三間蓋起,據說當時要蓋第二棟大厝時遭遇許多土地、人事難題,但三伯公的財力、為人的海派度量,還是解決了一切難題。這一年,三伯公才二十六歲。
當我向親族討教、詢問三伯公的少年得志,他們細談起三伯公的發跡史,去過馬來西亞的親族在紙上畫出一幅草圖,他說發跡後的三伯公開了一條「歐厝港」,從他的居家處可以環繞蜿蜒成一條帶狀的水域,三伯公最早的身分是討海人,後來發跡兼種起椰子樹,多元經營的成功背後,曾經有一段驚險的奇遇,那奇遇若認真來寫,會是一部精采的小說,三伯公的形象將是機巧、沉著、穩當、臨危不亂的角色,所以他幸運的發跡了。據親族說,這故事的背後還牽涉到另一幫人物,包括走私者、海盜、沒福氣的功虧一簣的掠奪者,而三伯公是那個有福氣的人,面對惡人逃離現場、沉埋在海底的一批走私鴉片,他做了十分機智的處理,這一位我從未見過的三叔公,如果在我的筆下再活一次,我相信他也不會是一個壞人。至於親族論及三伯公的成功發跡史脫口而出「人無橫財不富」的玩笑話,可以有另一番解讀,就像面對「鍾遠洋樓」可以普遍閱讀到的資料,可以盡信也可以質疑。
當鍾遠洋樓的風光漸漸消逝在時間流逝中時,它的門面上多了「順天商店」四個字,無須多問「順天」的意涵,一頁商店史自然告訴你該順什麼、不能忤逆什麼?流年的順與不順也昭然若揭,因為經營的親族尚在,那最真確而詳實的真相,反而隱藏在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選擇中。
但仍可清楚看見「順天商店」是一間特別的商店,扮演戰地融合式的經營角色,包含雜貨店、彈子房、冰果室、小吃店、洗衣店、公共澡間,角落還擺著一張乒乓球桌免費供休閒消遣。據親族說,全盛時代的順天商店,樓上有一檯撞球臺、樓下二檯,為了增加活動空間,還把樓下的一面隔牆拆卸下來,遇有特別節日,樓上便開放讓人「包桌」辦筵席。這多元組合的生意經營模式,讓阿兵哥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這是全盛時代的順天商店,隨著歲月流逝,經營的項目跟著變化,日漸減縮,洗軍衣的生意淡了,撞球檯前不再熱鬧滾滾、人聲喧嘩,也不再有人包桌辦筵席了。當駐軍變少,生意也日漸蕭條,在順天商店的經營尾聲,只留下進貨有限的雜貨店勉強撐持,但也只是多撐了一段時間,這時的樓房雖老,但仍屹立不搖,無奈商機已消逝,經營者也明白難再重整它了。這一棟經歷諸多世局變化的樓房,最後變成一棟不再有人進出走動的「空屋」。這時的「空」,或也可解讀為一種「順」吧。順應時勢所趨,只能放空自己,人、事、物皆然。
我在這一棟樓房裡,學會了撞球,一放學就直奔而去「苦練絕技」,或是和童伴樓上、樓下玩捉迷藏,我總是從家中的房間直接通向地下防空洞,穿過「地下的房間」再爬上幾個階梯,出了洞口再走幾步就可抵達「順天商店」,這是一條充滿回憶的「祕徑」,我後來在自己的創作中不斷回溯其中的風華片段,它們也連接了歐厝大樓、鍾遠洋樓、順天商店的許多記憶,這些記憶沒有因時間而變老,反而長出新枝新葉,我的心也抽出嫩芽,當莫名的風雨襲來,我會接收到空中飄浮的一些特別的東西,那隱隱的傷愁會帶來刺痛感,像是玫瑰花莖上的細刺,既把玫瑰映照得妖嬈嬌美,卻又不能否認它是會刺傷人的,那疼痛,也將隨著時間一直延續下去,因為我的老家和一棟老樓房整修過後,還得再經歷未知的新未來。
我問親族,這棟樓曾經遭遇過砲擊嗎?親族說沒有,但想了一想改口說有,我問傷在哪裡?親族說從正門位置看,它傷在左後邊的邊角,並不嚴重,後來整修過,所以看不出來遭砲擊的傷痕。為什麼我會在談話的尾聲特別去問這個問題呢?我自己也是模糊的,或許我仍在傷感我家失落的一座防空洞,或許我在腦海裡構思一部戰地長篇小說,而發生在一棟樓房裡的故事,以及遭遇砲擊將是一個驚爆點。或許只因我對整修的老家和一棟洋樓有深刻的情緣,我在檢視它的過去時,也在塑造自己的未來。或許是一個聲音銜接上我的童年,單號晚上我常是要睡在自家的防空洞內,那一個夜晚,有一記特別響的砲聲,震醒了我的夢,在黑漆漆的防空洞裡,看不見外面的世界,被震醒的我感到一片茫然,但那聲音卻如利刃一般劃過天際,記憶鮮明的穿過一切,直直射向未來,力度足以貫穿人的一生。
面對這些觸動及體會,我自然有自己一番解讀,包括面對整修過的老家,我也
在學習面對新與舊的衝突,但這些都不妨礙或阻饒我繼續「挖掘過去」的好奇心。
在和父親的閒談中,我聽父親說起:他的阿爸、我的阿公「歐陽鍾殿」是「長房」兄弟中的老么,排行第七,但我從「歐陽氏族譜」中的「長房譜系表」的世代字派(12)看見「鍾」字輩的脈絡卻有十一位,他們依序是鍾應、鍾榮、鍾遠、鍾歉、鍾塘、鍾就、鍾搖、鍾武、鍾猜、鍾格、鍾殿,我的阿公列名第十一,但父親仍清楚記得家族中稱他的母親、我的祖母為「七姨」、「七嬸」、「七伯母」,分明是排行第七的稱謂。為此我把族譜一一對照看個仔細,終於找出原因,我發現連父親都沒聽說過的「鍾歉、鍾武、鍾猜、鍾格」幾位伯公是完全沒有後代子孫的,所以我的阿公「鍾殿」就進階順位排名成第七個兄弟,這意外發現讓我們父女兩心心中一陣哀悽,那不幸早逝或者無後的四位伯公,竟然就這樣默默無名消逝在時光裡,僅在譜系紀錄中留下一個名字,讓有心翻閱族譜的後輩,一陣黯然憑悼。
再細究一談,發現我阿公那年代很多人都「落番」去了,包括他們鍾字輩的七兄弟,父親唯一有印象的是「鍾就、鍾搖」兩位伯父,因為其餘幾位都沒機會多作
接觸,包括他對自己的父親印象也是模糊的,因為我阿公下南洋後,年紀輕輕的就去世了,那年我的祖母才二十四歲。
一棟「歐厝大樓」,列名為金門現存最早的洋樓,自然是風光的象徵,而隘門環繞六落閩南式建築也是迷人的景緻,它們曾經歷的身世背景也是精采的。但那些消逝的過去,我從親族口中捕捉回來一些畫面,不管是彩色的還是黑白的畫面,
我越是理解更多家族生態中的變數,我越是感嘆戰地人生的悲涼,彷彿電影裡的回憶鏡頭,那最值得記錄的片段,總是悲喜交集,而戰役的現場總是慘烈的,一將功成萬骨枯。
真正走過烽火歲月的父親,倒是平靜的坦然面對,協助我綜合整理更早的親族脈絡、鄉里瑣事,那可以解析出來的「歐厝大樓」曾是鄉僑創立的「金獅小學」校舍所在地,後來改稱「沙鷗國校」,據說那是南洋的「金獅社」(相當於今日的宗親會)帶著建學校、辦教育的精神匯款回鄉贊助成立的。
「鍾遠洋樓」曾經歷過幾個「空屋」的階段,也曾被日軍佔住過,那是日本投降前,日軍作為撤退時的暫時居留之地,那時的戰地氣氛是詭異的,村人時常來洋樓探看「日本鬼仔」的動靜,這些「空屋」階段和不同時空的「利用」形態,在和親族及父親的談話中,我洋洋灑灑的記錄了一堆,但因那是一個我從未參與的歷史時代,所以我暫時把它擱著慢慢整理,我先問了父親一個問題:除了「順天商店」之外,我們長房譜系還有人開店嗎?父親說:「你沒印象嗎?我們家就開『信來商店』呀,當年你阿公和幾個伯公陸續落番、下南洋去打拼,我們家就靠你阿嬤開這間商店來勉強度日、討生活的呀,你都忘了嗎?」我說我完全不記得,應該是當時還太小,不復記憶吧。
我在歐厝老家和鍾遠洋樓整修的過程中,幾次進入屋內拍照,我是在觀察、拍攝周邊的環境變化,累積到十分濃烈的情愫時,才去拜託施工的工人讓我入屋拍照的,我等不及它整修完工後再來拍,我想要看老房子如何從老嫗變成新婦,在整個彩妝的過程中,我的點滴紀錄自有它的特殊意義,就像我在網路上抓到我家失落的防空洞照片,在癡癡凝望它時,童年往事也飛回來了。
我問父親,為何我們的戶籍不是遷入自己老家的54號,而是遷入「鍾遠洋樓」50號,父親說,因為自遷台以後我們老家沒人居住,逐年敗壞、殘破不堪、雜草叢生、斷水斷電,不符「居住」要件,所以無法入遷,因此讓我當「戶長」率先遷入,接著父親遷入、母親再遷入,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這一棟樓房多年來就空懸著我們三個人的名字,我也是一個名實不符的戶長,因為我一天也沒進駐過鍾遠洋樓。
那人去樓空的淒涼景象,就像我老家一天天的衰敗,雜草比人高,一棵棵野樹衝破屋頂,越長越高,綠蔭幾乎把房子吞沒了,一直到有一天,這隘門內的古厝,一棟一棟被安排進入國家公園整修的範疇內,我老家的防空洞也是在這一批整修計畫中被剷除了,而老屋則裝修成眼前的新貌。
當我把整修後的老家照片貼上網站、也燒錄成光碟寄給國外的家人看時,家人連夜打來國際電話追問我鏡頭上的一切,我很難說那該是歡喜還是惆悵,就像我進入老家和洋樓內拍照時,我的神思也是恍惚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追憶過去還是在紀錄眼前,甚而在書寫私密筆記時,那應該要開心迎接「老屋重生」的喜悅,我卻寫得一陣傷感、眼淚簌簌滴落下來。
所以當隘門內的幾戶親族討論、掙扎、爭執著是否該簽下同意書接受整修、或是保留自己老家的居住空間時,父親的轉述讓我聽得一陣怔忡、無言以對,這是一場極棘手而複雜的人性爭戰,包括在我老家和洋樓整修完好後,親族面對隘門內尚未整修的古厝的諸多問題而導引出的憤怒,我也都聽得一陣長嘆,我想這不僅是歐厝聚落的問題,也是整個金門島所有的聚落都普遍片存在的問題,甚而有人還說等一切整修完畢後,金門人應該聯合起來「抗爭」,因為對古厝懷抱記憶的老一輩或中年輩,他們都擔心自己「三十年」後已化為塵土,沒有時間來面對或處理古厝的一切!到底該持什麼觀念和心態來面對「古厝重修」這件事呢?人在面對肉身老化和古厝新生的撞擊又該怎麼處理才好呢?我最關心的議題,也正是值得我去挖掘的創作空間,但一路拍照、書寫、紀錄、聆聽各式各様的聲音,我常常都會發出長長的歎息,我想不管是親族的口述歷史,或是普遍流傳出來的一些故事,只要古厝和洋樓存在著,故事就會繼續流傳下去,當我逃離眾人,一個人安靜的躲在古厝內思考,想像著它未來「活化利用」的情境時,我不得不嚴肅的面對一個更重要的議題,那就是「任何人的一生,真正該關注和努力的是自己活著時創造了什麼?離開人世後又餘留下什麼?」。
「歐厝大樓」的封號,不能免俗的背負著光宗耀祖的期望,它是村人的驕傲、親族的光采,樓房正面的人字山牆上的「獅子銜寶鏡」傳達了傳統訊息,「雙面旗」則彰顯了當時華僑愛鄉愛國的熱忱,這精神最早突出於下南洋的鬥志,再來是回饋鄉里的選擇。而留在家鄉的親族呢,也應輝映相對的成長,看見每一棟洋樓光鮮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就像我看見祖母因阿公早逝於南洋,她從二十四歲守寡以終的命運,還有連父親也不知其何人也的四個無後、只在族譜上見其名的伯公一樣。至於那些不該說、不該寫的內幕劇情,最後終會因為人生角色的實際扮演,而被稀釋、過濾、篩選掉不具備留存的部份,讓值得流傳的在時間裡繼續完成光輝的使命。
面對老家的整修,父親抱著樂觀其成的心態,他總說老家的風水好,因為那些下南洋去打拼的伯公們都曾住過老家54號,包括衣錦榮歸故里的大伯公「鍾應」、三伯公「鍾遠」,如果我的阿公不是早年病歿南洋,我們老家會開拓出什麼不一樣的格局呢?在族譜的紀錄上,屬三伯公「鍾遠」的紀錄最長、扉頁最多,清楚記載著他的四房妻妾,而連父親都不知其何人也的四位伯公「鍾歉」、「鍾武」、「鍾猜」、「鍾格」的紀錄最短最少,但時間的長河裡,誰才是最後的紀錄者與見證者呢?自赴台發展,我們從54號的老家遷出,再將戶籍遷入50號的鍾遠洋樓,這中間隔著二十年,而洋樓從起建至破敗後的整建,中間隔著一世紀,未來浩瀚無窮的歲月呢?誰再來接續修護一個新世紀的人、事、物呢?如果認真思考、面對這問題,面對古厝重修,懂得深思的人是要感慨落淚,而不會為一些不值得爭執的瑣事憤慨以對的!
記得童年時光,我們一群童伴列隊站在鍾遠洋樓前,接受住在洋樓內的阿兵哥對我們展開操兵訓練,訓練項目包括:立正、敬禮、稍息、報數、模擬軍營各種操練,我們有模有樣的跟著口令做動作,以換得軍中美味的乾糧,那乾糧中附帶的牛肉乾、薑糖、橘子粉真是孩童眼中的極品啊。
那是十萬大軍駐守金門的時代,軍民的互動十分緊密,後來玩操兵遊戲的孩童長大了,一起歡笑、成長的往事遠了,只剩下古厝、洋樓獨自屹立在人口日漸稀薄的村莊。
逐漸凋零、沒落是金門許多村莊共同的命運,當我試著整合一個階段的歐厝村情況,我看見一分資料寫說,金門尚有軍民四萬多人時,常住者數量約有二萬人,那時的歐厝村住戶大約是30戶,生活在村內的居民不過50人。古厝逐漸破敗,院子怒長出綠意盎然的植物,無所不在的野草連結著爬藤一路繁衍蔓生,吸引來一群群雀躍猖狂的鳥兒。村莊裡的狗自在的四處遊蕩,留居的老人彼此串門子、湊在一起打四色牌,幾個獨居者的電視開得特別大聲,好像在撫慰內心的寂寞。田地裡謐靜極了,不再耕田的牛隻,帶著老態站在荒野裡形成另一種風景。
我記得一個暑夏的午後,我在村莊裡四處閒逛,沒有看見任何人,整個村莊靜謐極了,我走著走著,期待下一秒鐘可以遇上一個村人或一個觀光客,那是我遷台多年後的一次返鄉行,正值暑假的觀光旺季,村裡卻看不到任何人影,那一日我沿著村莊整修過的平坦而乾淨的路面,一直走進古厝凋敝的景色中,我用心掌鏡,拍出了廢墟之美,那些用鐵門、木材、石頭,空心磚堵死門窗的空屋,無奈的被迫扮演諳啞的角色,定格入我的相機。
當歲月悄悄流逝、時間拉拔著孩童漸漸長高,一個村莊的生活基調已被定型,村民以緩慢的步調,過著簡單而寂靜的生活;如有外來的遊客踏入,不免要質疑,
這村裡到底有沒住人呢?這般冷寂的村落,人們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鍾遠洋樓在不同的時空階段,陸續收留各類進駐者,這不僅是一棟樓房的遭遇而已,它縮影一座島嶼在世局變化中的處境,這棟樓房每一個階段的經歷,也扣緊時代的軌跡轉換。多年前我的戶籍遷入這棟樓房,或許也是冥冥中一個巧妙的機緣,讓我有機會透過它與老家之間微妙的互動關係,再回頭去尋思一些家族的記憶。
透過親族的口述,我約略可以為它整理出一個脈絡,在三伯公「鍾遠」完成光宗耀祖任務後,意氣風發的他在眾親族簇擁歡送下,再度遠渡重洋回去經營南洋的事業,洋樓變成親族間送往迎來的體面場所,這時的洋樓是嶄新、熱鬧、風光的,被稱做「歐厝大樓」,歐陽宗族的「長房鍾字輩」也儼如村中的核心人物,運籌著村中的重要大事。後來抗戰勝利後,在鼓勵興學校、辦教育的前提下,它自然「物盡其用」成了歐厝村的學校最佳選擇地,這階段我看見了「金獅小學」的記載,也讀到創辦《獅聲座談》期刊,報導鄉情於海外的資訊,這在當時是一個美麗的的轉折,添加了一棟洋樓的價值魅力。而後日軍登陸金門,從二十六年至三十四年,據親族說這棟樓房空置下來了,這也不難理解,因為日據時代,居民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再巍峨的樓房也會被陰影遮蔽;這時的洋樓只能在夜裡發光,被月光默默撫摩著緬懷過去的風光記憶;這是我讀見的一棟樓房的大事記,那不能完全細膩概述的血肉內容,只有長房的鍾字輩人物可以盡述。
這段空置期的洋樓想必故事也很多,摻入了日偽政權的異國情調,這棟樓房的氣味想必是特殊的,但只有當時進出的人聞得見,也許未來我可以進一步進行採訪,收集那舊時光的碎屑來還原現場、架構一個有血有淚的時代。
網路上可以快速搜尋的基本資訊,並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走進洋樓整修現場,拍下一張張照片時,我想起童年的我常爬上二樓去找一個童伴玩耍,那戶人家說話的口音很特別,那童伴視我為唯一的知心好友,因為她沒有什麼朋友,我問親族,這棟洋樓是否曾租給人住呢?親族說是借給一戶外地人居住,沒收租金。這是洋樓的另一個故事。
當我翻看族譜,漸漸拼貼、理解更多家族的故事時,我也聽見許多藏在樓梯間、牆壁縫、木板牆裡的聲音,這棟樓是有靈魂的,我家的古厝也是有靈魂的,所以我忍不住頻頻回顧,連結那特殊的情緣。我相信我從未見過面的阿公「歐陽鍾殿」和三伯公「歐陽鍾遠」從我歐厝老家54號走出,準備下南洋去為前程打拼時,一定也像我一樣頻頻回顧,看著一縷金色陽光,游移閃動在馬背上,那景致是如此溫柔動人,想要拔開腳離開熟悉的村莊,就得深深盯住它一陣子,把所有家鄉的影像烙印入心坎裡。那屋頂的瓦片縫隙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一株綠色植物,它逆著光,所以看不出葉片形狀,不知它是什麼植物,但可以清楚知道它是一株生命力頑強的植物,看它在瓦片間精神抖擻,長得多麼好啊,我匆匆拍下一張照片,為一切失去、殘存、努力保留住的而拍,在我眼裡它是跨越時空的風景,永遠蒼翠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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