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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31 09:44:11| 人氣3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痞子蔡文章—雨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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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了年假,學校也開始上課,我跟AmeKo豬年的第一堂課,也該開始。
很巧的是,這天剛好是元宵節。
一改連續好幾天的晴朗氣候,這天清晨的氣溫驟降了六、七度。
下午並有間歇性的雨。
我跟AmeKo開玩笑說,選擇今天開課算是天意。


『AmeKo,今天是元宵節,待會下課後帶妳去看煙火?』
「Man-Zai!蔡桑,A-Ri-Ga-Do。」
『現在是中文時間,不可以講日文。』
「對不起。因為我太高興了。」AmeKo吐了吐舌頭。
『既然今天是元宵節,我教妳一首有關於元宵節的詞,好嗎?』
「好呀!謝謝。不過別太難哦!我很笨的,呵呵。」
『別學我謙虛。妳如果叫笨的話,那我就是低能兒了。』
「嗯。」AmeKo紅了臉,然後低下了頭。


我當然不會挑太難的詩詞,因為太難的我也不懂。
我猜想當初信傑堅持要我當AmeKo中文老師的最大原因就在此。
因為只要我能欣賞的詩詞,一定不太難懂。
以元宵節而言,我只知道歐陽修的《生查子》。
所以我得教慢一點,不然如果AmeKo學上癮,而喊“encore”,
那我就開天窗了。


『《生查子》的發音,唸起來很像台語的“生女孩子”。但生查子是詞牌名,
與歐陽修生男或生女無關,而歐陽修也不是為了想生女孩才寫這首詞,這樣
懂了嗎?』
「嗯,我懂了。」
『還有,因為“查”唸ㄓㄚ,不唸ㄔㄚˊ,與人渣的“渣”同音。因此生查子
的意思也不是說“生個像人渣的孩子”。懂嗎?』
「呵呵…你好像在說廢話哦!」
『咳咳…是嗎?妳也看出來了?』我不好意思地乾咳了幾聲。
『所以我說AmeKo真是冰雪聰明。』


「為什麼“聰明”的前面,要加上“冰雪”呢?聰明跟冰雪有關嗎?」
『妳考倒我了。我只知道冰雪聰明是出自杜甫的詩句,大概杜甫覺得跟“水”
有關的東西,都會特別聰明吧!因為妳的名字叫“雨”,所以一定很聰明。
而且也許雨還比冰雪聰明喔!』
「呵呵…蔡桑是唸水利的,也是與水有關,想必更是聰明人。」
嗯,很好。稱讚AmeKo時還不小心誇到自己,可謂一舉兩得。


然後我在紙上寫下這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咦?這首詞的樣子很像唐詩,它不是詩嗎?」
『這是首宋詞。雖然格式看起來像唐詩,但還是詞。就像妳的虎牙讓妳看起來
像吸血鬼,但妳並非吸血鬼的道理是一樣的。』
「蔡桑,你又取笑我了。」
AmeKo誇張似地露出她的虎牙,並作勢要咬我一口。
即使AmeKo是吸血鬼,她也是最可愛的吸血鬼。
如果這隻吸血鬼要吸我的血,我願意嗎?


『是的,我願意。』不知不覺間,我竟脫口說出“我願意”。
「什麼?你願意什麼?」AmeKo一頭霧水。
『我是說我願意好好地教妳這首詞。』
「呵呵…蔡桑,你心不在…在…」
『心不在焉。焉是代名詞,意思是指“這裏”。』
我當然是心在馬不在焉,因為我的心在AmeKo這匹馬身上。


『元宵節是中國民間的節日,街道上會張懸著花燈,因此燈火輝煌,把夜晚照
亮如同白晝,既繁華又熱鬧。因為這天是農曆十五月圓時刻,月亮特別明媚
照人。趁著月亮剛升上柳梢頭,街道正要開始熱鬧時,兩人相約到街上逛。
柳在中國詩詞中,常常是愛情的表徵,因此“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
兩句很含蓄地寫出兩人的情意,以及相約時的愉悅。這是作者追憶去年元宵
夜溫馨甜蜜的景象。』


『誰知道過了一年,兩人大概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各分西東。當作者又在元
宵夜來到熱鬧的街市,看到月亮依舊明媚照人,燈火仍然滿街輝煌,但是穿
梭擁擠的人群中,卻沒有去年相聚的人。作者在街道上看著燦爛奪目的七彩
花燈,在熱鬧的氣氛中更覺得孤單和感傷。於是在不知不覺中,眼淚已沾滿
並弄濕了衣袖,這個“滿”字把作者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而且整首詞並
沒有說明兩人為何離開,更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和無奈。』


『歐陽修的這首《生查子》,重點並非在描述元宵夜的燈火和月亮。而是藉著
兩年元宵夜的景物相同,但人事已有很大的改變,在今與昔、悲與歡的對比
之下,抒發心中的情意和感嘆。這是一首文字淺顯但情感豐富的好詞。』
我講解完這首詞,叫AmeKo抄寫一遍,再告訴我心得及感想。
沒想到AmeKo寫到“淚滿”時,竟真的流下了眼淚!
『AmeKo,妳怎麼哭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很感動而已。」
『這首詞沒有華麗的文字,只有平凡而真誠的感情,的確很感人。』
「蔡桑,我們待會去的地方,也會“花市燈如晝”嗎?」
『那是當然。人會很多而且非常熱鬧,煙火也很漂亮。』


「可是九點過後,月亮已不只上了柳梢頭。我們那時再去,會太晚嗎?」
『別擔心,這場煙火盛宴會持續到很晚,所以我們“人約下課後”就行了。』
「真的嗎?」
『嗯。』
看來AmeKo的心思,已飛到“花市”了。


『其實唐朝崔護有首詩的意境跟這首詞很像。妳要學嗎?』
看看手錶,還有一些時間,我索性也想跟AmeKo提到“人面桃花”的典故。
「嗯,當然要呀!」
『不過妳得答應我別再哭了。』
「我才沒那麼愛哭,我只是剛好想到一件事才有感觸而已。」
『什麼事?』
「沒什麼。待會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好嗎?」
AmeKo的語氣,又帶點傷感。我想我還是不要追問好了。


我在紙上又寫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也很淺顯,歐陽修是藉著元宵夜來襯托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崔護則
是藉“桃花”,兩者表達的情境很相似。』
「中國的詩詞真有意思,同樣都是發抒心中相思無奈的感情,有人用“淚滿”
表示,有人卻可用“笑春風”來表達。」
『哇!AmeKo,妳真的很聰明。所以中文詩詞應以境界為上,而不是只在堆砌
一些華麗的字句。像妳上次做的六步半詩就很不錯。』
AmeKo點點頭,然後又拿起筆把這首詩寫了一遍。
這次我學聰明了,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


『AmeKo,妳寫到“笑春風”時,為何不真的笑呢?』
「咦?為什麼要笑呢?」
『剛剛妳寫到“淚滿”時,就哭了。現在是“笑春風”,當然得笑。』
「呵呵…你就是會逗我笑。」
AmeKo終於破涕為笑,我也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蔡桑,我剛剛並不叫“哭”,不是嗎?」
『妳都流眼淚了,怎不叫哭?』
「你教過我的,有聲有淚謂之哭,無聲有淚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號。所以我
剛才只能算是“泣”。」
『哈哈哈…AmeKo,妳翅膀長硬了喔!竟然開始糾正老師。』
「不敢不敢。」AmeKo又吐了吐舌頭,接著說:
「不過現在輪到我是老師了。」


原來已經八點了,輪到我當個日文學生。
『ITAKURA桑,今天上什麼呢?』我拿出課本,恭敬地聽候指示。
「今天我們複習一下動詞形式好了,你一直搞不懂這些。」
AmeKo太抬舉我了,因為我搞不懂的東西,豈只是這些。
Ka-Yo-Bi(火曜日,星期二)和Mo-Ku-Yo-Bi(木曜日,星期四),
我到現在還會搞混,已經不知道被AmeKo罰寫過幾遍了。


看了看AmeKo的神情,我知道她也是心不在焉。
原來不管是蔡桑或是ITAKURA桑,今天上課都很混。
『ITAKURA桑,我們乾脆別上課了,現在就出去玩?』
「不可以,上完課再說。你今天不乖哦!」
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果然很敬業。


在我被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又搞得頭昏腦脹時,九點終於到了。
『Man-Zai!AmeKo,我們去看煙火吧!』
「Hai!走吧!」
AmeKo很興奮地站起身,一付迫不及待的樣子。
真是Ba-Ga(笨蛋),既然那麼想去,又何必堅持要上完課?
其實,我並不喜歡人潮洶湧的地方,那讓我覺得是在湊熱鬧。
但是若待在家裏,也許我會邀AmeKo一起看電視。
而元宵節時的電視節目,通常是猜燈謎的那種。
我恐怕還得費神去跟她解釋何謂“燈謎”?
並為謎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說辭。
萬一碰到我不懂的燈謎時,我這個中文老師的顏面豈不蕩然無存?
所以,還是帶她去看煙火比較保險。


我載著AmeKo沿著濱海公路往土城聖母廟的方向騎去。
濱海公路的兩旁並無住家,感覺非常荒涼。
雖說時序算是入了春天,但農曆正月的天氣仍是寒冷刺骨,尤其是今晚。
當海風從脖子的衣服空隙透進身體時,更是冷得讓牙齒直打顫。
路上並沒有明顯的指標,但只要順著車潮前進的方向便不會迷路。
而夜空中明亮的煙火,更像北極星般,指引著我們。
一路上,AmeKo不斷地跟我談笑著。


『妳知道嗎?理論上中國過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才算過完。』
「是嗎?那麼元宵節就是快樂的分水嶺了。」
『快樂的分水嶺?妳的文法有問題。』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過年很快樂的話,那麼過了元宵節後就不該快樂了。」
『不該快樂?AmeKo,妳說話很玄。』
「沒什麼,隨便說說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聖母廟的廣場,早已擠滿了人。這時台南市長施治明也剛鞭完春牛。
人潮擁擠的程度,比起歐陽修的北宋時期,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幸好看煙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沒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鬧聲夾雜煙火衝天時的爆裂聲,到處充滿著歡樂嬉鬧的氣象。
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煙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顯得璀燦。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遙指著天空四下飛散的七彩煙火。
『嗯,的確很漂亮。』
我仰望著天空,在視線回到她被煙火映紅的雙頰時,也稱讚了一句漂亮。
「煙火在天空散開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我再度仰起了頭,欣賞夜空中的這場煙火雨。
我不禁懷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煙火雨?還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帶著她四處走走,告訴她廟裏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媽祖聖像前,先用力拍手兩下,然後閉上眼睛低頭祈福。
她祈福的動作是如此虔誠,於是我停下腳步,望著她:
『妳祈求什麼呢?』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我還能來這裏看煙火雨。」
AmeKo張開眼睛,別過頭來,很堅定地告訴我。


走出了廟門,AmeKo嘴裡輕輕哼著歌,我納悶地問她:
『AmeKo,許願最好許那種不太可能做得到而妳卻又很想達成的願望,這樣叫
神明幫助才有道理。容易達成的願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我許的這個願望的確很難達成。」
『怎麼會呢?我明年一定還會再帶妳來。所以,根本不用求媽祖娘娘。』
「蔡桑……」AmeKo停下腳步,沈默了一會。
在我快開口詢問前,她接著說:「我下個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聲巨響,在毫無預警下,又有一團煙火突然往天空炸開。
AmeKo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靠近我的懷裏並拉住我的衣角。
我順勢地攬住她的腰,輕拍她的肩膀安撫。
其實我也嚇了一跳,不過令我震驚的,不是突如其來的煙火,
而是AmeKo剛剛的話語。
煙火只是炸開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話語卻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悅。
我終於知道剛剛AmeKo在抄寫《生查子》時,為什麼會流淚的原因。


「希望媽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懷裏抬起頭望著我,輕聲地說著。
『嗯…我也希望媽祖娘娘能幫助我完成心願。』
「你祈求的是什麼呢?」
『我不能說。因為願望說出來後就不容易達成了。』
「那你剛剛還問我?」
『我以為妳求的是希望日本繼續富強啊!』
AmeKo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好狡猾。」
趁著這陣嬉鬧,我們技巧性地輕輕掙脫彼此的擁抱。
也順勢避開了即將分離的問題。


『我買個燈籠送妳吧!』
「我怎好意思讓你破費?」
『不簡單哦!連“破費”也會講了,看來我真是教導有方。』
「呵呵,蔡桑本來就是個好老師呀!」
既然分別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樣東西,並奢望她在以後的每個元宵節,
偶爾會想念起我。


我在廟旁的攤販裏,買了一個紅色的豬型燈籠。
今年是豬年,紅色的豬看起來很可愛,雖然大部分的燈籠照型是蠟筆小新。
「蔡桑,謝謝,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氣,就當做是我孝敬板倉老師的“束脩”吧!』
AmeKo抱著那個紅豬燈籠,很高興地笑著。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著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嗎?」
『妳的牙齒像老虎,個性像豬。』
「那你呢?」
『我跟妳相反,個性像老虎,牙齒像豬。』
「呵呵…你真愛開玩笑。」


晚會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鈦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煙火。
山鈦公司在前兩屆國際煙火大賽都得冠軍,他們的高空煙火特別燦爛漂亮。
同時又有旋轉煙火在空中自由流竄,宛如千百條七彩飛蛇凌空亂舞。
在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噬時,我看了一下手錶:
『AmeKo,該回去了。』
「嗯。今晚過得好快,就像煙火一樣。漂亮的東西,總是短暫。」
AmeKo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
「Sakura(櫻花)也是,只要風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戀棧地四下落盡。」
離開了喧鬧繽紛的聖母廟,回程的路上,我們同時保持沈默。
天空開始飄些雨絲。很小,像練過輕功的蚊子。
雨絲輕觸臉頰,積少成多,聚成雨珠後以淚水速度順著臉龐滑下。
當第一滴雨水流過嘴角時,我想是該穿上雨衣的時候了。
『AmeKo,我們穿雨衣吧!』
「沒關係。這雨很小,淋在臉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聽到她的笑聲中夾雜著細微的抖音。


『AmeKo,妳會冷嗎?』
「嗯。有一點。」
『還是穿雨衣吧!』
AmeKo並沒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從聲音中感覺到她的寒意。
我把車子停在路旁,轉過頭去跟她說:
『AmeKo,我堅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說“堅持”了。」
『是的。我堅持。』


「你難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
『因為我沒忘,所以我堅持。』
「你應該已經知道這對我的意義,那你還……」
『是的,我當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聽到“雨姬”時,愣了一會,然後輕聲說:
「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妳是雨姬。而且我也決定取個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開背後,示意AmeKo鑽入。
AmeKo猶豫了很久,終於鑽入我背後,並將雙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沒多久,雨勢加大,打在臉上的感覺,已經有點疼痛。
雖然身體冰冷,但我卻覺得很溫暖。
幸好是沿著海邊騎車,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將機車摔落懸崖。


回到市區,我還故意在成大附近繞了三圈,然後再騎到AmeKo家樓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見。』
「嗯。謝謝你帶我去看煙火並送我燈籠。」
『不客氣。』我揮了揮手,準備離去。
「蔡桑……」在機車的引擎聲中,我隱約聽到AmeKo的聲音。
『妳叫我嗎?我應該改姓加藤了吧!』我調轉車頭,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紅著臉笑了一下,撥了撥被雨淋濕的頭髮:
「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樣東西給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樓去,等她下樓時,手裏多了一件包裝好的東西。
『可以拆開嗎?』
AmeKo點點頭。我拆開紅色的包裝紙,發現那是一塊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隻小豬,上面還用奶油寫上“小雨”兩字。
『哇!這隻豬做得很可愛喔!』
「呵呵,謝謝。」
『真巧,我送妳一隻豬,妳也送我一隻豬。』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嚐嚐看。」
『妳好厲害,竟然會自己做巧克力。』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為什麼?難道日本女孩在元宵節特別無聊嗎?』
AmeKo看了看我,然後笑一笑,好像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
既然是蠢問題,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會讓我覺得更蠢。


回到住處,耳畔彷彿還殘存著剛剛對高空煙火爆炸聲的記憶,嗡嗡作響。
看看行事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節有“碎形與混沌”課,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緊緊抓住這種感覺,
在日記本裏留下永久的回憶。


我花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隱藏在一堆舊報紙和雜誌中的日記本。
打開日記本,不禁有點慚愧,上次認真寫日記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AmeKo的日子。
日記上面寫著: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氣:下午陰晚上雨,早上有風。

今天是信傑生日,下午他打電話來叫我去參加聚會,還叫我帶禮物。
該送什麼呢?信傑這傢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
胡亂在書局挑了本書,連包裝紙我也懶得買,所以書就只被一張紙包著,
上面還附贈一條橡皮筋。

幫信傑慶生的人,除了陳盈彰、虞姬、我外,
還有陳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憐男友。
以及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女孩。
她看來很羞澀,總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話,好像只是個旁觀者。
我其實很想知道她是誰,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她,直到信傑幫我們互相介紹。

不介紹則已,一介紹則嚇煞我也。原來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聽她說話,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點發窘。
尤其她總是邊說話邊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選人。
我只能怪我生長在禮儀之邦,不得不遵守“來而無往非禮也”的古訓。
但是今天鞠了那麼多躬,明天起床後會不會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認識第一個日本人的日子,誌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記,又回憶起第一次遇見AmeKo的糗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寫的東西很雜亂,也很懶,有時一個星期內發生的事只寫下:
『嗯…沒事發生。即使有,我也不記得。無法讓我記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會,才準備寫下今天的日記。
先將1995年換算為平成7年,然後在Date欄裏填上2月14日。
咦?這日子好熟悉。
這不是……?


我終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為今天不僅是農曆正月十五中國元宵節,
也是國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節。


我在日記本的天氣欄裏,填上“雨”。
並在日記的開頭寫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聖母廟的夜空下著滿天的煙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為什麼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問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說什麼?」
『妳問我,我問誰?』我雙手一攤。
1895年日本人佔據台灣,50年後,1945年日本人離開台灣。
又過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離開台灣。
歷史似乎特別偏愛50這個數字。


為了幫AmeKo餞行,信傑和我,還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
一起到東寧路的“好來塢KTV”。
陳盈彰並沒有來,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個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覺得麥克風有電,不肯拿著麥克風唱歌。
和田和井上則是活潑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無人般,恣意地笑鬧著。就像去年耶誕夜的聚會時一樣。
後來虞姬也加入了她們的瘋狂。
而AmeKo總是微笑地看著螢幕,偶爾動了動嘴唇。


我很想幫AmeKo點一首只有她會唱的歌。
想來想去,我點了江蕙的“酒後的心聲”。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時,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妳是主角。唱吧!』
我將麥克風遞給她,並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過麥克風,在信傑和另外三個女孩的訝異眼光中,
開始獨唱了起來。
AmeKo的歌聲很甜美,有點像是松田聖子,幸好個性不像。
雖然咬字並不十分清楚,但已經可以唬人了。
尤其是唱到那句:
“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飲乎乾,尚好醉死麥擱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聲采。
AmeKo果然天資聰穎,學得真快,當然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功不可沒。


不會唱台語歌的虞姬,竟然羞憤地想撞牆。
這也難怪,哪個台灣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會唱的台語歌?
我和信傑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關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會還得賠錢去修理包廂內的牆壁。


AmeKo唱完後,面對如雷的掌聲,靦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沒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著那些女孩們一起合唱著流行歌曲。
但她總是靜靜地坐著唱,不曾喧鬧。
在KTV內跟女孩搶麥克風,就像試著奪下瘋狗口中的骨頭一樣,
都有生命的危險。
所以我跟信傑無辜地坐著。
但更無辜的,是我們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陣亡之前,我把歌本給了AmeKo。
『AmeKo,妳還沒點過歌。妳點一首,我幫你插播。』
AmeKo雖然搖搖手,但我還是擺起老師的架子,命令她點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訴我一個號碼。
沒多久,出現了一首叫“戀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錯愕聲中,AmeKo拿起了麥克風。
她彷彿很喜歡這首歌,於是站了起來,專注地看著電視螢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葉飄散的黃昏)」
咦?這旋律好熟。這是我買的那卷日文歌錄音帶裏五輪真弓的歌。
有別於唱“酒後的心聲”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語唱歌時顯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輪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讓AmeKo清亮的聲音來詮釋,
倒是別有另一番風味。


AmeKo認真地唱著,我幾乎忘了她剛開始進入包廂時的羞澀。
而當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時,
她的視線從螢幕慢慢地轉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廂內,AmeKo的眼神顯得特別明亮。
也許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其實,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個高明的中文老師,
卻忘了我同時也是個聰明的日文學生。
那句話的中文意思,就是:“戀人啊!再見了”。


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台長: ⊙→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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