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炎熱的上午。

 

大片落地玻璃窗外的海灘上立著一排遮陽棚，從這個角度望向龜山島，變形的龜島線條代表著自己已脫離了蘭陽平原的範疇，即將進入以沿岸奇岩怪石著稱的東北角海岸，一波波的遊覽車人潮湧進這個有如一塊起士蛋糕外觀的建築物，面海的咖啡廳裡充斥人聲與流行音樂聲，室內的溫度不一會兒也幾乎與室外溫度無異。

 

離開服務區騎上濱海公路，來往的砂石車逐漸增多，耐不住中午的酷熱與砂石車揚起的塵土，我彎進對向的一間便利商店，從冷藏區取了一盒蔬菜沙拉結賬，我漫不經心的咀嚼著嘴裡的食物一邊望著外頭發呆，好像停在店外的那輛單車和路上的烈日都與我無關似的，幽忽的任時間從我身旁來去。

 

「總不能等到天黑吧！」

 

我把太陽眼鏡戴上續往北前行，除了密月灣與大里附近的黑色礁岸平台節理讓我佇足以外，沿途幾乎沒怎麼休息，原因是當我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就感覺身體彷彿被一層保鮮膜包住悶熱難耐，我必需靠不斷前進時的風來吹去那股凝聚在空氣中的熱流，抵達福隆時雖已是下午三點多，但氣溫仍舊很高，我走進一間店家點了碗芋圓冰解暑，順便打電話問問朋友平溪天氣如何。

 

「我有一個朋友說台北已經在下雨了，你現在騎到哪了，身上有帶雨衣嗎？」

「這裡是沒有下雨啦，不過天空看起來陰陰的，待會兒應該也差不多了。」家蒨是我以前的同事，而平溪正是她目前工作的地方。

 

與家蒨通過電話後我決定不走平溪接往汐止的山路，而繼續沿著商家住戶較多的海岸線走，若遇上驟雨也較有地方可遮蔽，鹽寮抗日遺址的閩式建築上頭，積雨雲竄據了一大塊藍天，我一邊考量著今天該落腳瑞芳還是基隆，三個騎著公路車的車友從後方追趕過我同時對我說了聲加油，我揮手與他們致意卻沒注意到前方施工的水泥路障把路肩給圍了起來。

 

山邊的雲層逐漸靠攏陽光也少了炙熱，我越過海岸邊的一座亭子，裡面休息的三位單車騎士似乎是剛與我打招呼的車友，心中的疑問卻沒有阻擋我繼續沿著蜿蜒於山海之間的東北角公路前行，然而幾分鐘後，另一個疑問卻還是追趕上了我。

「你是在環島嗎？」他騎在我的左側，是不久前越過我身旁對我喊加油的那三人之一。

「嗯，對啊。」

「一個人！？哇！太強了！」

「……」

「你是從哪出發的？」

「鶯歌。」

「那現在你是要往台北方向然後回家囉？」

「對。」

「我們也是要往台北，不如就一起走吧。」

「好啊，可是我的車可能跟不上你們的速度。」我深知自己的腳程是追不上這樣流線輕巧的公路車的。

「沒關係啦，反正我也騎得不快。」這個三人車隊騎在最後的Sam於是一路與我閒聊，興致勃勃的問我環島的經過，而在我得知他們從桃園出發騎北橫到宜蘭，再沿東北角回到台北接桃園的行程，欲在一天內完成時，我心裡的詫異與Sam聽到我一人環島時的反應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鋒二人組因許久沒見Sam跟上隊伍而在一處觀景台邊等我們，Sam一見兩人便興高采烈的轉述我的故事給他們聽，三人大概難以想像一輛小折可以跑完近全程的台灣，圍著我的車子前前後後認真的研究起來，從前叉、變速器、配速盤、行李袋到車胎無處不是學問，我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卻覺得他們看我車子的表情彷彿偵探找尋著蛛絲馬跡的秘密，非推敲出最合理的假設不可。

 

我開始又多了建宗、Eric和Sam三個同伴，雖然我加快了腳程但仍跟不上他們的速度，漸漸西下的太陽已被我們左側的山壁遮去，三人紛紛拿起手機聯絡家人報備有遲歸的可能，為了減輕我車子的重量讓我速度變快，Eric把我的後車袋卸下綁在身上，一向害怕麻煩別人的我看Eric駝著我的行囊翹著屁股耍寶，突然不曉得該如何把「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念頭對他們說出口。

 

傍晚時分抵達了基隆，建宗在吃過晚餐後先行與我們分手趕在門禁前返家，新的三人車隊於焉成形，我們在天黑後的萬里金山海岸乘風疾行，海潮拍打岸邊的聲音與遠處點著白熾燈泡的捕小卷船為寂靜的公路夜色曚上一層迷幻的氛圍。這一段環繞著大屯山火山群山腳外圍而闢的淡金公路，橘黃色的路燈整路沿著海灣曲成一個漂亮的弧度，我忘掉了時間的流逝，沈浸在伴著清涼晚風的夜景裡，當我感到雙眼疲倦時，已經是晚上接近十點了。

 

「我到底在幹嘛？」

 

這個時間我不是應該躺在民宿的床上，舒服的休息轉著電視搖控器了嗎？為什麼此刻我會像個傻瓜，在無人無車的黑暗公路上跟著兩個剛認識的車友死命狂奔呢？Eric見我有些精神渙散，便問起我幾年前海外打工渡假的經驗來提振我的精神，可惜我的精力就像夜裡發著光的螢火蟲，閃亮一會兒後便又黯淡了。

 

淡水的便利商店門外，清淅的叮咚開關門聲在我們三人身後不時響起，在11點半的深夜時分，我們仨還在討論接下來該何去何從，最後，幾經考量下，我們決定到台北市區看情況如何再作打算。

 

台北市街頭寬敞的馬路上空盪無人，我心想反正也是休息幾個鐘頭就天亮了，不如就在車站大廳的候車座椅上打個小盹，也算是個能夠遮風蔽雨的場所，而他們倆也就不必再遷就我的速度，可以快馬飛車回到家裡，Eric得知了我的想法後有點啼笑皆非，他不放心丟下我一人，堅持要陪我到覓得落腳處為止，於是兩人打電話回家告知明天才會回去，我則對自己拖累他們即定行程至此地步，心裡更加內疚。

 

我們沿途注意著少數還亮著燈的招牌，是否掛有旅社兩字，我們看了兩三間老舊木造旅社，多是只騰空間狹窄棉被枕頭皆包著一股濃濃塵螨味的房間，搜尋一陣未果後，Eric給了一個提議，非但可以解決我們無處過夜的問題，還能夠照顧到我們已經有些飢餓的五臟廟。

 

我原本以為這裡會是一個光線昏黃、無人而安靜的城市角落，但當我們三人點好套餐端著餐盤走到僅剩不多的座位時，我才發現這裡全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除了燈光柔和適中以外，在將近凌晨1點的深夜，整間速食店裡幾乎坐滿了人，有低頭玩手機K書的學生，有貼著報紙細讀小字的老人，過大而有些刺耳的爵士音樂在室內不間斷的播著，或許是為了防止像我隔桌那種來睡覺的客人吧！我不知道這群人為什麼有家不回，還是他們真的無家可歸，而我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在吃過薯條和漢堡後，把頭一枕，在數十名孤單的陌生靈魂陪伴下，忽醒忽眠。

 

2009/06/20(六)

今日路線：宜蘭－外澳－福隆－北海岸－台北市

累積哩程：1442.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