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潭,是片會唱歌的海。
它不是沙岸,也不是岩岸,七星潭的海岸,是由無數個姆指或虎口般大小的石頭所組成的海岸。
海浪打向岸時,會發出一般海浪所發出的那種「沙…沙…」的聲音。
而當海浪退去時,它會帶動這些岸邊的小石子往海裏滾動,所以你能聽到在海水下面的石頭「咔啦咔啦」碰撞的聲音。
然而,每個海浪打上來的時間並不一致,「沙沙」的海浪聲,「咔啦卡啦」的石頭聲,像是交響樂章一樣,像合奏般,像爭輝般,你一聲,我一聲的在海邊唱起歌來。
就像是夏天才能聽到蟬聲般的獨特,整個台灣,只有花蓮,只有七星潭,才能擁有如此的專屬樂章。
這,就是七星潭。
今天的月亮,在海上和天上相應著。
夜晚的海是黑暗的,是無止盡的,像是黑洞般,像是吞沒。
然而,在今天這個中國人專屬的熱鬧節日裏,明亮的月光讓人在寒意中產生了溫暖,遠方男男女女在靠近小漁村附近的岸邊升著火把烤著肉,此時此刻,在這裏看不到憂愁,也聽不到海哭的聲音。
除了我以外。
我遠離了人群,遠離了喧嘩,我找了隻破船在一旁躺下。
我用船身擋住了自己和那些歡樂的人群,像是在宣告我現在和他們是不同國度的人,現在的我不屬於歡樂,也能聽到海為我彈起的交響樂章。
其實我不應該感到這麼寂寞,可是我實在是高興不太起來,雖然陳木龍就躺在我的身邊。
就在我準備走出營區時,陳木龍追了上來,他說他要和我一起去七星潭。
他說他也想看海,他說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的看著海浪,吹著海風,聞著海的味道。
於是,他便坐在我的後座,我們便一同前往了七星潭。
他說他拿假單給小剛的時侯,他已經醉倒了,他把假單塞給小剛之後,就衝過來找我,還好我還沒有走出營區,不然真的要追也追不上了。
講真的,照平常的我對於這個情況應該會很高興的。
可是,現在卻有點高興不起來,我承認我在吃醋,吃潘世剛的醋。
我之前有提到,我希望陳木龍能在我說我要去七星潭的時侯,就能表明他要跟我一起去,不管潘世剛有沒有醉倒,他就是要跟我去。
可是,陳木龍完完全全沒有提到會想跟我一起去看海的想法,尤其是像陳木龍這麼木訥的人,如果他有這種想法的話,一定會講出來,所以我直覺的認為,他今天跟了上來完全是臨時起意,對於他來說,潘世剛的重要性還是大於我,要不是潘世剛醉倒了,他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跟上來。
雖然在前往七星潭的路上,我還是跟陳木龍有說有笑的,可是我真的高興不起來。
高興不起來。
後來,看到中秋夜裏的七星潭這麼熱鬧,我突然有股很想遠離他們的想法,所以找了個理由,說我想很靜的很靜的,只著海的聲音,便拉著陳木龍離開了喧囂,來到了這個安靜的,專屬於我的寧靜海邊。
陳木龍也沒有說話,他只是和我一樣的靜靜的躺在我的身邊,雖然真的是在我的身邊,但是我覺得和他隔著大海般有著無比深遠的距離感,他不能感受到我的寂寞,我也不知道我在他的心中到底佔據到了什麼樣的位子。
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那天…我頭一天來到這個中隊的時侯,我一直睡不著。」突然間,陳木龍說起話來了:「本來是睡著了,後來聽見班長爬起來的聲音,我就醒了,後來過了一陣子沒有聽到班長你回來的聲音,我就爬起來四處走走,發現班長在辦公室裏聽著音樂,我想班長一定是不習慣有人和你一起睡吧?所以你睡不著。」
聽到這裏我嚇了一跳!陳木龍第一次睡我寢室的那天晚上,他也失眠了?
「那時和班長你不熟,然後我回去躺了一下還是睡不著,所以我就爬起來,走到了屋頂,我那個時侯發現花蓮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星星,和現在的天空很不一樣,有很多很多的星星。」看著星星,讓陳木龍想起了他第一天來花蓮時的心情,他那個時候應該很不安吧?和我不一樣的不安。
「今天是月亮大吧?所以星星變少了。」我說。
這是在海灘上,我頭一次打破沈默,剛剛的我一直都沒有說話。
「嗯,我知道。」陳木龍接著說:「不過,這裏和營區一樣,都是屬於花蓮的天空。」
「花蓮的天空讓你想到了什麼嗎?」我開始覺得有趣,陳木龍向來講話直接,今天難得打起啞謎來了。
「那一天晚上,我倒真的看著花蓮的天空,想起了我們台中漁村的天空,我那時就在想:現在的台中的天空看起來也應該一樣能看到這麼多的星星吧?」陳木龍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開始不停的說著:「然後剛剛躺在這裏的時侯,我就開始又在想,營區的天空和這裏的應該會一樣吧?那我台中老家的天空又是什麼樣子?然後…台北的天空,又會是什麼樣子?我在想,台北應該也是看不太到星星吧?台中可能可以看的多一點,但在這裏,好像又比台中再多一點…」
陳木龍一直講著,這個看似比較台灣各地的夜空的話題,其實我能夠很容易的猜想的到陳木龍其實是在想家。
只是對他來說,家的定義並不是那麼的清楚。
潭子是他第一個家,短暫,沒有美好的回憶。
台中港的小漁村是他第二個家,但卻又不是他真正的家,他只是個寄居蟹。
當兵後,因為兵工的性質,更是讓他四處為家,漂泊不定。
而現在他落腳的最後一個家,是在這裏,就在這個他完全陌生卻又美麗的花蓮。
陳木龍也許不善於言詞,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可是我卻發現我可以了解他,了解他藏在像是完全不相干的言詞中,真正要表達的心情。
他想家,卻不知道要想哪個家,有點諷刺,卻也無奈。
我大概能夠了解他的心情,雖說是不同的層面,但是我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如此深深的動情過,因為陳木龍,我的心也是空盪盪,不知何所依。
何所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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