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When Night Is Falling
導演:Patricia Rozema
出品年:1995
出品公司:VMP Entertainment
國家:加拿大
一、 重要參與人員:
製片:Sandra Cunningham
Barbara Trantor
編劇:Patricia Rozema
攝影︰Douglas Koch
剪輯︰Susan Shipton
演員︰
- Camille -- Pascale Bussieres
- Patra -- Rachael Crawford
- Martin -- Henry Czemy
- Reverened DeBoer – David Fox
二、 導演作品年表︰
1985 Passion: A Letter in 16mm
1987 I'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1990 White Room
1991 Montreal Vu Par
1995 When Night Is Falling
1997 Bach Cello Suite #6: Six Gestures
三、 導演簡要︰
就一個從小在加拿大成長的喀爾文教徒而言,Patricia Rozema直到十六歲才看了她的第一部電影。在她電影中常見的題材裡,追求自我性別與性取向的過程,常被人認為具有濃厚的自傳性色彩。大學時期攻讀哲學與英國文學的她,畢業後曾做過一段時間的記者;之後,有機會當David Cronenberg等導演電影的助理導演,第一部電影:Passion: A letter in 16mm則是在她五星期的電影課程結束後所完成的。由於家裡優渥的經濟條件,Patricia 始終認為拍電影的目標不在做得好與否,而是要一直不斷保持高度的熱忱與興致來完成它。
四、 劇情簡介:
繼《去聽美人魚唱歌》之後,《夜幕低垂》是導演Patricia Rozema又一部遊走在異性戀與同性戀機制邊緣的電影,電影名稱源自柏格曼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的結語:『當夜幕低垂之際,所有惡靈佈滿四周……』,如此氛圍正預告著本片瑰麗迷離、挑逗禁忌的多種可能。
女主角Camille 被置放在情慾迷障的臨界點上,一邊是嚴峻的神學教義,另一邊則是羅織夢幻的神祕馬戲,而Patra的闖入猶如一位撩撥她全面感官的先知,引導著、開發著,等待決定的剎那,兩人終將攜手築夢。
影片始於幾個暗示性的鏡頭,宣示Camille對現狀的不安穩,如夢裡兩個浸淫在海底的曼妙女體、未婚夫於課堂上闡述對「絕對」與「必然性」的忠貞信仰並置於她則以「人是如何不安於現狀」為主題的鏡頭等;緊接著,開始她一連串探索內心最深渴求的歷程:先是愛狗死亡的打擊、與Patra在洗衣店初次邂逅的火花、Patra闖入她生活後微妙的改變,到對與Martin間關係的質疑,慢慢地,Camille愈來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五、影片討論(李振亞):
先讓我們來複習一個熟悉的愛情故事情節,我們姑且將之稱為逃婚∕私奔類型電影:一個美麗單純的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有了婚約,兩人結婚在即。不過這一對戀人怎麼看就是有些怪怪的,觀眾總是覺得這個女孩子的愛是出於習慣,而不是真正深及肺腑的愛。果然,在兩人舉行婚禮的前夕,出現了另一個男孩子,這個闖入者有著神祕的過去,黑暗的背景,他根本就是來自於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代表著一個禁忌。但是這個禁忌的男孩,卻奇妙地點燃了女孩心中的熱情。這種來自於潛意識深處、壓抑不住的狂熱愛情讓女孩苦惱,卻也深深地讓她迷醉;她一方面小心地探索發掘心靈深處這一個潛藏的嶄新自我,一方面也越來越有自信,越來越認同這個新自我。終於,在故事的最高潮,這個女孩子肯定了這個新的自我,揚棄一切世俗的成見、社會的包袱,拋棄了那個庸俗(而且其實長得普普通通)的未婚夫,選擇了這個真正能觸動她心弦的闖入者、禁忌的戀人,兩人遠走高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好,現在把這個闖入者的性別換成是個女孩子,你對這個再也熟悉不過的故事的感覺是否還是一樣?
加拿大導演派翠西亞羅珊瑪一九九五年的《夜幕低垂》,將一個同性戀故事巧妙而又自然的嵌入傳統的逃婚∕私奔類型電影當中,藉由大家對這類故事的熟悉,驟然之間將屬於邊緣的同性戀愛情故事乾坤挪移到一個主流的類型電影當中,摒棄了傳統同性戀故事中的悲情或是激越,同時脫離了一般同性戀故事最常使用的場景:家庭,成功地塑造了一部唯美的愛情故事。這部電影的主題不是性別認同的焦慮,不是出櫃與否的掙扎;職場中的歧視,家庭裡的衝突在此也都無跡可循。電影中女主角卡蜜拉心中的衝突焦點所在,不是新湧現的同性情慾,而是該不該愛上一個禁忌的戀人:這正是逃婚∕私奔類型電影的主題。因為逃婚∕私奔類型電影中禁忌的內容並不重要,這些禁忌可以源自於種族、階級、文化語言差異、家族對立等等,當然也可以是同性戀。禁忌的內容五花八門,隨時空而變換,但是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最後肯定這個愛,卻是這類故事在敘事結構上的共通原則。換句話說,《夜幕低垂》襲用一個主流電影類型,在形式上保存其敘事結構,但同時理所當然的顛覆其中的性別角色,相比於其他風格特異的同性戀電影,如《春光乍洩》、《全搞砸了》(Totally Fucked Up)、或是《十一種釣魚的方法》(Go Fish),前者倒是提供了一個邊緣電影汲用主流電影文化資產的出路。
從這樣的觀點看來,《夜幕低垂》從一開始就脫離了「同志電影」這個籠統名詞的糾纏。以同性戀情慾為主題,或是描述探索同性性別認同的過程,或是以同性戀者在生活中所碰觸到的社會、家庭、法律為內容的電影,的確帶給我們許多相當傑出的作品。可是這些電影大多都是以同性戀議題本身作為故事處理的對象,相較之下,一般的「主流」愛情電影卻從來不以異性戀本身作為主題,不探討異性戀因為「異性相戀」所牽引出的諸般議題,也就是說「異性相戀」本來就是理所當然,有什麼特別值得談的?主流文化無視於自己處於特定時空的歷史含意,因之能夠理直氣壯,吃得飽、睡得穩。《夜幕低垂》有趣的地方就在於此片一開始就採用與主流電影同樣的態度,根本不認為「同性相戀」本身有什麼值得大作文章之處,同性戀在這裡成了前提,不再是問題。
可是為了取得這種健康、自信的態度,《夜幕低垂》卻必須在意識形態上付出一個昂貴的代價,那就是此片在面對「愛情」這個行為的社會歷史意義的時候,只能全盤接受中產階級個人主義的看法,也就是將對真愛的認識、接受的過程,等同於發掘、喚醒一個深藏於內心的本然自我的過程,尋愛的經歷變成對個人主義至高無上的肯定。電影一開始就若有似無的架設起社會規範和個人主義之間的對立:男主角馬丁是個神學教授,正在教室裡授課,演講的內容強調現今社會的變動太快,個人無法適應,因之需要一個權威的機構提供永恆穩定的共通價值認同體系;此時鏡頭由窗外緩緩推至隔壁教室,女主角卡蜜拉則在講授希臘羅馬神話,神話故事的內容卻是希羅神祇依照自己的意願,在人形與獸形之間自由幻化,以遂行自己的慾望。個人內在、社會外在之間的不容在這裡已經初現端倪。
接下來電影中三位一體的「男性、教會、神學院」,提供了故事衝突推展的背景。先是教堂的牧師、神學院的院長,因為自己即將高昇他調,引用聖經中對婚外性關係的反對,強迫卡蜜拉和馬丁結婚,以方便馬丁接任自己的職務。接下來馬丁與卡蜜拉在接受面談的過程中(面談的主要目的在確定兩人的價值觀符合教會的規定),同性戀的議題逐漸浮現出來,此時的卡蜜拉已經認識了佩卓,也就是逃婚∕私奔類型電影中的闖入者、禁忌的戀人,卡蜜拉逐漸感受到另一位女性對她的吸引力,面對面談委員要求她對同性戀議題表態,她便有所迴避。電影進行到此,從逼婚到逼迫表態,故事明顯的以教會代表社會規範的壓力來源,而以卡蜜拉能否掙脫這些外來枷鎖,追尋真愛,來作為個人確認自己主體性的關鍵。
這種社會與個人的衝突,外在和內在的對抗,構成一個我們熟悉的二元對立組,個人∕內在受到崇揚,社會∕外在遭到貶抑。可是把個人和社會對立起來所產生的一個弔詭,就是個人的真實主體必須是一個完全沒有社會因素混雜於其中的個體,愛情的追尋提供達到這個真實主體的高速列車,可是這個真實主體躲藏在何處呢?片中的答案是佛洛依德式的潛意識。
《夜幕低垂》的片頭是卡蜜拉的一個「溼夢」(wet dream),她裸身入水,隨水上浮之際,出現一隻女子的手,輕柔的在她身上撫摸。水在這裡沒有基督教中洗禮重生的含意,倒是充滿了希羅異教(pagan)傳統中與性相關的聯想。片頭的結尾,卡蜜拉浮沈於一個龐大的水族箱內,雙手不斷探索著一塊有如冰塊的大玻璃,似乎要尋隙破冰而出。整個片頭就是一個充滿了心理分析含意的夢。這部電影在形式上高度自覺的唯美呈現,也都不離種種佛洛依德式的概念範疇。白日戶外的神學院往往極端的寒冷、蕭條;卡蜜拉去馬戲團拜訪佩卓有如進入洞穴,但是黑暗的洞穴中卻充滿了溫暖的火和明亮的光。神學院的校園在冬日的陽光之下只是一片枯萎死寂的大地;馬戲團裡卻處處洋溢著創作的活力,各式各樣藝術表演驅動著身體開闔伸展?翻騰跳躍。白日戶外的衣著厚重僵硬;黑夜室內的衣物毫不侷限人的活動,襯托著身體曲線玲瓏,與身體合而為一。於是暗夜的洞穴反而成為創作力的泉源,肢體與慾望在其中得到解放,個人的真實自我在黑暗中反而明確的湧現出來。換言之,真實自我隱藏在潛意識之中,看似幽暗曲折,但是只要小心的將之逗引出來,個人便可以依循每個人自己所特有的潛意識指示,塑造自己的主體,確立真正的自我。
為什麼這是一個昂貴的意識形態代價?過去十多年來,身分認同理論(包括性別、國族、階級、文化、區域認同等等)最大的貢獻之一,就是指出身分認同的物質性,亦即身分認同乃是特定時空之內,人群為了求取物質生存,所想像出來的對應主體。所以主體性基本上是一個被多重社會歷史條件所徹底貫穿的建構。各種社會歷史條件彼此相互扣連,合縱連橫,有時互為犄角,有時相互倚靠,但無論怎樣的錯綜複雜,主流的價值認同總會將自己塑造成理所當然,放諸四海皆準的標準,也就是會將自己尊為超越社會歷史,古往今來皆不變的準則。近代中產階級創造出一個以個人主義為意識形態,以資本累積為生產模式的商品經濟社會,其維持個人主義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策略,正是剔除所有構成個人的歷史社會因素,將自己的主體性定義為源自於內心深處的一種心理能源。對所有的邊緣論述來說,反對這種超越時空的心理能源,堅持對主流意識形態的物質批判,才是反抗主流論述壓縮逼迫的基本立足點。
派翠西亞羅珊瑪的《夜幕低垂》偷天換日地將同性戀情放入習見的異性戀愛情敘事裡,驟然將同志電影扯離了傳統的框架,但是放的又如此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好像如果有人囁嚅的指出這其實是一個同志電影,羅珊瑪還會搞不清楚問題何所指,大惑不解的問:「所以?」但是在沿用主流敘事結構的時候,該片卻忽略了形式和內容往往是一體的兩面,形式絕對不是中性的,特定形式乃是特定意識形態的產物。逃婚∕私奔類型電影,在敘事結構上圍繞著個人∕社會、內在∕外在之間的對立而推展,這個內∕外、真∕假對立的意識形態又滲入了《夜幕低垂》這部電影,結果不同身分認同之間壓迫反抗、相互定義的關係竟然被擦除,主體性變成是經由自我心理分析所確認得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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