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楊之儀
那時車過五權路向大雅路駛去,房子越來越少,雙向道的柏油路旁,一望無際的稻田,偶有一兩幢簡陋的農舍坐落其中,和公車站牌下不時出現的竹林相互點綴,成為這大雅平原單調的景致。唯農耕春插秋收的畫面,玉綠珀黃的渲染有如彩繪大地,給平原增添不少色彩。車窗外不時飄來的農作傳統糞肥的惡臭,與現代化學刺鼻的農藥味混合,是一輩子難忘的嗅覺經驗。
車子奔馳在新舊時代交替的間隙,沒人在意。大部分的乘客是學生,無論是坐或站,即便一手掛在車頂杆的單環上,身體隨車搖晃,另一隻手還是緊握著英文單字表,強記猛K,以便應付每天早上不斷的英文小考。處於那個只在乎分數的年紀,窗外的一切,即便時代迅速更迭,也只是風景罷了。
學校在大雅路上,老遠就可看到矗立在地平線的三層巍峨校舍,及醒目的「曉明女中」幾個大字。
老舊的公車載著滿滿的男女學生,大雅路越走人煙越稀少,經過蜿蜒漫長的跋涉,引擎發出轟隆的怒吼聲,終於到達「衛道」那一站,全車男學生紛紛下車,帶走似有若無的曖昧氣氛,車內頓時空蕩。車子再度喘息,不久就抵達校門口。
那是我尚未住校時,每天上學必經的體驗。
住校後,我的生活就侷限在三棟建築中。一棟是教學大樓,一棟是辦公大樓與宿舍餐廳樓,學校才成立不久,我是第四屆。住校的日子,每天困在三棟樓間,彷彿籠中鳥,好在「想像」是可以超越空間的。
住校前,從父親留下的書冊中,發現一本《紅樓夢》,光是書名就讓我充滿遐思,心想能在紅樓作夢是多美的事,料想作者定是透析少年心的人。十二歲的我還不認識「曹雪芹」,好奇翻開書頁第一回合就寫道:「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雖不知此書價值,但一看此書有關「趣味」,就忍不住讀下去。
越看果然越有趣,頗想知道書中那塊靈石的命運。似懂非懂的讀到「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對這本書就更加好奇了。那時上課看課外讀物會被處罰,我把「紅樓夢」一頁頁割下,每天夾帶幾頁在數學或理化課本裡,在那課外讀物罕見的年代,那些被支解下的文字,有如現代《哈利波特》的魔法,紛紛排字調句飛天去,載我翱翔在幻想的天地。
相對每天有考不完的大考和小考,《紅樓夢》無疑是我喘氣的亭台。學校教學嚴謹,對學生學習要求甚高,上課中常有修女或校長在走廊上巡視,同學們都不敢瞌睡,但總有幾個游離的心靈,不安分的跨過窗櫺,越過大雅平原,遊蕩遠方。
除了國英數理史地六科,還有體育課、音樂課、繪畫課、家事課。學校不但對學科要求高,連術科也不放過,規定一學期兩科不及格還可補考,三科不及格就直接留級,同學們莫不戰戰兢兢。從二年級開始,數學和理化公式就是我的兩大罩門,不知是否和《紅樓夢》有關。通勤的同學下課回家尚可去補習班,住校生就只能自救。每學期我都因數理兩科,在驚濤駭浪中闖關。
不記得是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理化課的最後一章是有關生理課程,年輕的女老師講到這章節就停住了,輕描淡寫的說:「這章節妳們自己看,不懂的再問!」這章記載胚胎如何的形成,並畫有輸卵管的構造。書中有兩句話到現在仍印象鮮明,「精子游到卵子裡,形成胚胎。」真的是看不懂,在那保守的年代,在那樣的年紀,同學們都無從想像,大家竊竊私語,老師維持秩序,問「有什麼問題嗎?」
坐我旁邊的琳以手肘撞我一下,期待我發問。鼓起勇氣,我舉手:「請問老師,精子如何游到卵子裡?」這時,教室裡一片安靜,同學們聚精會神等老師解答。只見女老師白淨的一張臉瞬間通紅,想了一下,回答:「妳長大就會知道!」
全班「喔……」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失望聲,這時校園一角的餐廳,正好飄來洋蔥炒蛋的香味,一時觸發年輕的腹肚,對食物的慾望,壓過那些禁忌的好奇。多年後,幾個同學談起此事,莫不拍桌大笑。
宿舍的樓下就是大餐廳,洋蔥炒蛋幾乎是每天的菜色之一,既入味又下飯。洋蔥焦脆帶鮮甜,包覆在嫩黃的炒蛋中,一口咬下,蛋香與蔥鮮融合成一股溫潤馥郁的陳香滋味。往後的日子,只要聞到洋蔥炒蛋的特殊味道,就想起年少,想起在曉明的一段日子。
晚餐後,住校生大致集合在三樓的教室晚自習。夜晚的大雅平原,安靜得聽得到蟲鳴蛙叫。站在三樓的走廊,遠處的星星,夢也似的高高掛起,在漆黑的天際明滅。暗夜中的阡陌平原,只有零星的燈火閃爍。校園每小時敲響的晚鐘聲,渾厚雄壯,遠傳數里,帶著濃濃的宗教召喚。往後,輾轉在不同的校園中,再也沒聽過如此令人心安的鐘聲。
有天,晚鐘才響過,修女匆匆來報,美國總統甘迺迪遇刺身亡。十三、四歲的我們聽了一臉茫然,不約而同望向窗外,好像那兒有某些預告在等著我們。遠方暗黑魍魍,盡處是一片迷離與不安。隔天,同學人心惶惶,有的從父母口中得來臆測,可能要打仗了,中共會趁機來襲。這次,理化老師倒是篤定的給我們一個答案,「不會有戰爭!月考到了,只管好好用功!」
戰爭的陰影沒有退去,琳的父母為了趕辦移民,先一步到美國,琳寄宿到學校。她不吃洋蔥炒蛋,總是把她那份分到我盤裡。那個月我吃的洋蔥炒蛋,是這輩子之最。我甚至懷疑除了洋蔥炒蛋,世上還有什麼食物,能讓我如此安心篤定的溫飽?自從家庭變故後。
琳不久轉學出國,學期也結束了。那天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宿舍的人。走出校門,大雅平原籠罩在一層暮色中,紅橙藍靛紫的天際飛過一隻孤鴻,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中。第一聲的晚鐘響起,從背後校園傳來,聲波蕩蕩,奔向莽莽廣無邊際的大雅平原。
(本文刊於2024/02/29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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