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文物保護單位:「簡大獅避難所」。圖/石德華
福建省文物保護單位:「東坂後禮拜堂」。圖/石德華
我被電到。台下學生眼睛亮了一下。
被電到可以當一個書寫主題,我說,以前沒特別感覺,最近重讀卻被電到的,是蘇東坡〈點絳唇·閒倚胡床〉裡的那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學生的眼神飄移了一下。和他們青春的想像差太大。
讀書、寫作、領略四季為主要日常的我,最近那一讀,兜頭兜腳全身毛細孔全都被貼熨攏絡了去,寒毛微顫。
隔天,我和詩人們一起在漳州天寶鎮「林語堂紀念園區」,以文藝沙龍的方式進行文學的對談,座中,我靜靜聆聽兩岸詩人談新詩的昔時與現今、故鄉與異鄉、此地與他方,我可以感覺到,連窗外一望無際的香蕉海,綠闊葉在風裡如微浪潮汐溫柔推湧,也都在調姿、也都在側耳,也都想要聽個更分明。
這次我也被電到。這不就是「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麼,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你,複數成你們而已,風月是分母,分子增多而依然平分破。
我上課再補充〈點絳唇〉的下半闋,完美無缺詮釋印證著,那己身獨坐與唱應須和平行維度不同界面卻等質迷人的生命美。
學生的眼神沒飄走,眼睛都亮著。
閩南師範大學的學生,聽課專注答問侃侃,這主題真適合彼此分享論辯,再下筆擴大成文。
沒啦——,根本沒後來這節課。宇宙維度是多層的,一前一後,時間的兩個區塊,並不一定可以連結,只能成為自己敘事的後設。
但也有可連結的。二○二三年這次我的再到漳州,已懂得手機對著東坂後禮拜堂。
二○一八年我行經新華西路時,只覺得在古城市區,有這樣哥德式棱形尖頂鐘樓的西式建築,特能顯出不同文化參差的建築美感。何況,當時我的全副心思,正為剛行經的,斷成二半疊在路邊的石碑而納悶著,因為斷碑上刻有個人名:簡大獅。
簡大獅、柯鐵虎、林少貓,這不是一八九五乙未抗日戰爭的抗日三猛「獅虎貓」嗎?而怎麼我會是在漳州一塊街邊斷碑,看到台灣史的這一頁?
隔天我離開漳州歸返台灣,簡大獅化成一個問號,倒勾在我腦裡,輕晃在我熟悉的日常熟悉的每天影影綽綽,我沒特別經心卻也從未掉落。
簡大獅,宜蘭人,移居淡水,祖籍漳州南靖,乙未年散盡家財,召募抗日志士於淡水起義,長達三年幾至滅門,兵敗後被追捕通緝,偷渡廈門、潛回漳州、隱身簡氏僑館,一九○○年被清兵所捕,遣還台灣,絞刑處死。
他尚且是富爭議的人物,起兵歸順再起兵,身後不同的詮釋在於綠林土匪與民族英雄的游移界定。
而我一直在想的是,沒嗎?沒有不遣還台灣的可能嗎?就那麼一點走漏、一點預警、一點風聲、一點輕放,或一點裝傻、一點沒看見……,都沒可能嗎?何況還隔了一個台灣海峽黑水溝?
中華民國九十七年(二○○八)二月發行的國史館台灣文獻電子報,有一篇〈簡大獅之末日〉,其中一句「因未在清領地犯罪,清廷根本可以不理會日方要求」,這,應該算是給我答案了。
隨文附錄的檔案照片,是當年台北縣知事上報總督府,請發給參與緝捕人員獎金的紀錄,總督處的簽名是當時的總督兒玉源太郎。
簡大獅被五位日本警察及清廷治安人員二十餘人合力逮捕。步出簡氏僑館時,我會想,他有回望一眼這硬山頂、三進深的宅屋嗎?他還記得馬關條約割台消息傳來,他曾想進京暗殺李鴻章嗎?他曾以為只願死在清國這臨死一請能被成全嗎?他,有怨過清廷嗎?
此行,我第一時間就對漳州朋友提起這事,朋友脫口回答:「簡大獅避難所」。新華西路二二○號,窄巷老屋,是的,就是五年前,我無意中看見斷碑的地方。
就在查看簡大獅資料的同時,一順手,我看見了「禮拜堂」,這幢建於清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的建築,曾發生震驚中外的「福建事變」(又稱閩變)。一九三三年十一月,駐紮福建省剿共的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揭櫫抗日,反對當時蔣中正主持的南京國民政府,改國旗、更紀元,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定都福州,十二月,南京國民政府以優勢兵力進擊,一九三四年元旦,「龍汀省人民政府」成立典禮,就是在這可容千人的東坂後禮拜堂舉行的,閩變的主要人物幾乎全部到齊,一月十三,首都移到漳州。八天後,存在五十三天的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滅亡。
當然,歷史事件總是脈絡複雜、充滿細節尚及人性,意義常屬被後設。我同意網路有這樣一段話:「本條目的主題不是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樣一個歷史上短而真實存在過的政權,它的主題,倒可以透過東坂後禮拜堂,做歲月裡最溫厚沉默的見證。
五年,兩段史實連結完整了,難怪有人會主張真正的旅行從第二次開始。唐朝書院、宋朝文廟、明清牌坊,茶香氤氳、花不謝、人文富厚,朱熹來過、王陽明來過……,漳州古城根本是我心中委實賞之不盡的地方。而我在閩南師大的文學課,一定也說過下筆常是那「初起不經意,但一眼銘記,一瞬難忘」的那些事,下一次,這算後設嗎?我要用這二樁史事與我的這前後五年,做出會讓人有被電到感覺的最佳說明。
(本文刊於2023/07/10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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