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而至的疫情,進入第三年了,還是如此的刁鑽難搞;耳膜都被各式蜂擁而至的負面耳語磨出了繭,若說心境不受影響,倒真是騙人的;更何況,染疫者的名單,早已水銀瀉地的竄過層層人牆,進入親人、好友群裡,就算修持再好的人,怕也難擋此一嗡嗡作響的警報系統,長鳴不絕。
既然所有的工作計畫、演講、會議、課程、飯局……都無限期的延後,大把的時間,陡然握在手裡;下意識中,有點不真實不說,還有某種錯覺,擔心那是會流動的細沙,還沒來得及意識到,時間就被蹉跎的地心引力給悄悄放浪,自手中一逝無蹤。
於是,趕緊向自己溫情喊話:「別急啊!擔心個啥呀?姑且就放慢節奏,回到過去,那個牛車滾動在碎石子路上的日子吧。」
沒錯!就是把日子整個放慢下來,把心境都穩當下來啊!
我把手算了算,嗯,那是六十年前,只有靠著雙腳走路上學、上山遊玩、下河戲水的無憂無患的日子不是?
那時候的六月分,天氣當然已熱得悍,還沒有冷氣機,就連電風扇都是奢侈品,唯一的慰藉是扇子,以及父親用草繩拎回來的一大塊冰塊。冰塊一進屋,室內的溫度好像立即下降了七、八度;看到父親使用大菜刀,剁了冰塊四處蹦著飛,母親覺得可惜,立馬下令,要我到隔壁袁木匠的家裡借銼子,一尖一扁,將刨下來的冰渣都掃進洗澡的大鋁盆裡,然後加入紅糖水,以及十來顆乾的紅酸梅,於是,我家難得的歡笑聲,充斥在狹隘的小小客廳裡,那是兒時再甜蜜不過的回憶。
有晚,晚下班的母親,車籃裡放了一個大西瓜,我們急著把西瓜浸在水缸裡;感覺上,好像過了好久好久,我們五個孩子迫不及待的催促著父親趕緊剖了開來;第一口咬下,西瓜還留有原先被太陽晒過的體溫,還溫熱著呢,可是,誰又在乎呢?不到一分鐘,就啃完了屬於我的那一片。只因西瓜太大,母親要我們別撐壞了,乾脆留下半個,隔天早上當早飯都可以。這一夜,我的夢裡,全是一望無際的西瓜田,還有鍾情在電影《採西瓜姑娘》裡唱的主題曲:「早看瓜、晚看瓜,滿園的西瓜都長大,西瓜長大了有人買……」隔天上午,我比任何人都起得早,就為了貪戀飯桌上的那半個大西瓜,只不過,才啃了一口,我就發出了慘叫聲,原來天太熱,熟透的西瓜居然餿掉了。
在那個物質缺乏,生活簡單無華的日子裡,人的心腸,好像也直不溜秋的不會轉彎,只要有點小滋味,小精采,就感恩頌德的覺著太過幸福美滿,一個不小心,不滿足,說不定老天爺就會收回去的。例如,大部分會在六月分撞到的端午節。
我查了一下萬年曆,六十年前的一九六二年,六月六日,便是端午。啊!對吼!那天一早,奉了母親的聖旨,我就拉著小夥伴,到村子後頭的河畔,一大片無主的竹林裡採收竹葉,這可是免費的買賣不是?
那時的眷村媽媽們,個個都精明能幹,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包粽子,當然也是小菜一碟,難度係數幾近於零。從浸泡糯米開始,我就在旁邊繞,等到母親坐上小板凳,準備要包了,我就得小心一點,別太靠近,萬一擋住大妹搖著的扇子,讓母親感受不到一點涼風,我很可能就又挨上母親的一巴掌,中彈的大腿,還附有黏著的糯米。
我家的粽子,非常清爽,裡面沒有任何內餡,別說是滷肉,就連一絲香菇都沒,蓋節儉持家是不破的原則。縱然沒有內餡,但是蒸熟的粽子,香氣真是迷人,竹葉與糯米還真是默契十足的一對戀人,兩者DNA的優點精華,都貫注在粽子上,您說,能夠不好吃嗎?當然,雖然家窮,但也不能寒磣過了頭,母親還是買了兩種糖,一種是粉狀白色,一種是顆粒的細糖,讓我們沾了粽子吃。兩種糖相較,我偏愛顆粒的,一口咬下,糖粒與粽子在唇齒之間娑婆起舞,既喜悅了牙口,也歡愉了味覺。
時光有如變心的情人,一轉頭,絕不回首。六十年過去了,對於粽子早已失去熱情的我,或許時間多了,想法變了,居然也在今年的端午前夕,開始琢磨,該買些什麼樣的粽子回來過節。北部粽?南部粽?鹼粽?客家粽?一問母親,母親只是淡淡的回答,沒有任何粽子,要比什麼都不包的粽子香嫩滑口;原本我想開口,投內餡為豆沙的鹼粽一票,但老婆立即對著我使了個眼色,我立馬會意,接連說了幾個「好」字。
我隨後也在思考,白粽子真的會比較好吃嗎?
物質的充沛,養刁了人們的味覺,總覺得一山還有一山高,不但樣式要變化,味道也得在精,在奇,在重,在貴。曾幾何時,我們對食材的原味,已不在乎,君不見夜市裡,最夯的經常是油炸鹽酥雞的攤子;年輕人不分春夏秋冬,手上拿著的,全是手沖飲品,完全不在乎裡面的化學成分,是如何在戕害著身體。
六十年前,我們愛戀的清冰、瓜果、白粽子……以今日年輕人的眼光來看,都成了退了流行的粗貨;如果據理力爭的與他們辯論,怕也得不到任何便宜吧?
疫情的喧鬧與不安,徒然使得人心愈形糾葛;只因口罩遮掩,我已養成一種習慣,去閱讀擦肩而過的行人的那一雙眼睛:惶惑、猜疑、提防、冷漠……在在宣示了缺乏安全感的徵候。如果,我們都能在此攪和人心混濁的亂世裡,回頭看看走過的那些年頭,是否也能試著去重拾單純、簡潔、清淡,物欲不彰,容易滿足的美好時光呢?
(本文刊於2022/06/10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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