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帶走了他的行李》書影。 (圖/遠景提供)
詩集《風,帶走了他的行李》自序(遠景出版)
這是一本懷念的詩集,銘記三位年輕遠行的好友。
文壇都知道吳潛誠(1948~1999)是愛爾蘭文學的專家,尤其對葉慈的研究台灣恐怕無人出其右。從他的著作《靠岸航行》、《航向愛爾蘭》、《島嶼巡航》,就可知一二。然而他更關心台灣文學的發展,常將兩者相互對照論述,甚至用台語來介紹愛爾蘭文學。
一天,吳潛誠邀我到他位於師大路旁龍泉街的家中聊天,那是三房的公寓,他提到房間的安排,他跟太太一間,書房一間,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一間,但孩子漸漸大了,必須分房一人一間,所以他就在附近找跟自家差不多,但是四房的房子,沒想到多一個房間,房價就得多五百萬,他苦笑、無奈,直呼台北居大不易。
吳潛誠原任教於台大外文系,1996年借調到東華大學擔任英美語文學系的創系系主任,宿舍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別墅,他多次喚我去花蓮找他玩,說,他現在房間多得是。有次剛好到花蓮演講,當然得找吳潛誠,他很是高興,以為我會住他那邊,幾天前就請人將整棟宿舍上上下下打掃得乾乾淨淨,豈料找我去演講的主辦單位另有安排,讓他頗為失望。記得到校訪他時是傍晚,我們散步在廣闊而寧靜的東華校園,霞光映照於東湖之上,美得令人驚豔、屏息,縱雖絢爛易逝,卻已成為記憶永難蝕滅的一幕。
黃武忠(1950~2005)是研究日治時期作家的先行者,也是作家中少數的事務官。宦海本就浮浮沉沉,雄才揮灑與韜光養晦常是隔壁親家,黃武忠曾鵬翅難伸,於是請調到霧峰的台灣電影製片廠擔任主任祕書,那時我正在台中《台灣日報》負責藝文中心、主編副刊,我企畫了一個名為「非台北觀點」的專欄,兩個禮拜十二天(周日為文學評論專欄),邀請十二位全國各地的作家、文史工作者,甚至從事社區營造、生態環保工作的朋友,輪流每天撰寫一篇在地觀察或即時報導。在文壇,黃武忠的歷練與位置是少有的,我乃力邀他加入筆陣,一者拓展「非台北觀點」的議題面相,一者紓解他抑鬱不得志的心情。
2000年,陳水扁創造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當選總統,任陳郁秀為文建會(今之文化部)主委,黃武忠的「自信沉穩、脈絡分明」,以及務實幹練的行政能力深獲其賞識,乃將他調回會本部擔任第二處處長。文學與相關出版是二處主要的業務,因而我曾與他一起訪問中國,一天的訪問行程通常都結束於晚宴,之後,則是自由活動時間,一般大家都會相約到下榻飯店附近逛逛,但黃武忠是從不參加的,不是他孤僻,而是一天緊湊的行程下來,他累了,必須休息,我驚訝他的體能,他才告訴我,肝病已經有段時日了,不過他很乖,聽醫生的話固定回診,聽來他跟病痛相處融洽,所以我放心,然後就忘了。
在此同時,我亦受總統之命,兼任國家文化總會副祕書長,總統接受我的建議,允我成立中部辦公室。中辦是文化總會截至目前為止唯一的地區辦公室,為人津津樂道的創新作為不少,其中一項是「玉山學」。「玉山學」的理念是先認識山才登山,先理性的上課後,才感性的親炙體驗;除了帶領一般民眾登玉山之外,每年我也都親自領隊,邀請各界文化人一起登臨台灣的聖山,此一計畫曾獲文建會支持補助,然在出發前一天,陳郁秀主委得知文建會居然無人參加,她深不以為然,直呼:文建會主辦的重要活動,怎可沒有代表出席,於是指派主委辦公室的專門委員陳銘城與業務承辦的二處處長參加,所以我又有機會跟黃武忠同行登山。
但爬大山所需的體力可不是出國訪問所能比擬,果然,走到午餐休息的西峰觀景台時,黃武忠已經全身肌肉痙攣、呼吸急促,大家忙著幫他按摩、遞氧氣筒。黃武忠再也無法前行,只能留在原地休息、過夜,由一位玉管處的資深同仁陳玉釧陪護他,等我們上到排雲山莊後,再請協作員背帳蓬、睡袋、食物下去西峰給他們。隔天,我們登上主峰、回到西峰觀景台時,黃武忠的體力明顯已經恢復,一派悠哉,還直跟我說笑,所以我對他的身體狀況又回到先前在中國訪問的印象:健康雖不佳,但不礙事。
2005年三月忽然傳來黃武忠入院的消息,那時我應日本交流協會之邀將赴日訪問一周,心想,回台後得去探望他一趟。不過好友陳彥斌憂心忡忡的提醒:武忠這次的情況很糟,等你回來恐怕見不到人了。這時我才察覺事態嚴重,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呀!於是同彥斌趕忙聯絡吳晟、楊翠,四人連夜趕往台北新光醫院的加護病房。武忠怎麼病得那麼嚴重?病床前,他激動卻已無法言語,他緊握著我的手,奮力的比手要紙筆。他的字本是清秀,卻筆筆艱辛的顫抖扭曲,黃武忠似乎也自知過不了這關了,想落葉歸根回台南將軍老家……
我是2005年到了高雄文化局之後才認識王信豐(1952~2015)的,他個性直率,對台灣土地充滿深情,我們可說一見如故,在畫界王信豐出道算早的,他一開始從水墨入手,二十八歲(1980)時,就在台北「春之藝廊」舉辦了盛大的個人畫展。那次的展覽木麻黃是重要的主題,他以枯墨描繪勁風吹襲的稀鬆枝椏,堅挺強韌又孤傲自信,正是「風中直樹」的形象。繼木麻黃之後而出現的主題有菅芒花、鵝卵石,而後是北風,是,只有北風,凜冽的。風是王信豐用來惕勵生命的因子,更是他獨有的繪畫藝術肌理。
這是一本悲傷的詩集,記錄兩樁慘痛的事件。
那一天是2000年七月二十二日,嘉義縣番路鄉八掌溪正在進行河床固體工程,傍晚時分山洪暴發,溪水驟漲,四名工人未及逃離,受困溪床。所有的電視鏡頭對著相互扶持站在湍流溪水中的四人,全國民眾盯著電視螢幕,那是史上最殘酷又無奈的直播,從傍晚五點十分左右,足足兩個小時,渺小的八隻手掌只能緊緊的抱住對方,何其漫長的戰役,暴虐的洪水無歇的拉扯八隻羸弱的腳掌,但救援人員、救援器材為什麼還不來?
高雄氣爆事故發生於2014年,那時我已離開高雄六年了,然2005至2008高雄三年,那裡早是我心靈的故鄉之一,我文化局的辦公室在五福二路,高雄市政府則位於四維三路,一夜之間,多起石化氣爆炸蔓延了前鎮區與苓雅區的三多一路、三多二路、凱旋三路、一心一路等多條重要道路,爆炸的裂焰衝至十五樓高,火球直徑十五公尺,氣爆波及範圍達六公里,而這些地方在我繁忙的行程裡,不知經過了多少次,這不幸的事件死了三十二人,受傷者更是多達三二一人,之於我,怎會只是數字?在一次又一次的路過與停佇,或擦身而過,或路口匆匆一瞥,甚至相互微笑頷首,我相信,我們曾經相遇。
這也是一本溫暖的詩集,懷念心靈相契的異國友人。
美國東南部喬治亞州(State of Georgia)的梅崗市(Macon)是高雄的姊妹市,該市每年舉辦一項重要的國際活動「國際櫻花節」,2006年三月我於高雄市文化局長任內,銜市長之命率團參加第二十四屆國際櫻花節,主辦單位安排我入住衛斯理安女子學院(Wesleyan College)的學人招待所,並派該會委員布魯斯(Dr. Bruse)醫師全程接待。布魯斯及其夫人熱情而真誠,兩人每天幾乎都一同前來,與布魯斯夫婦幾天朝夕相處,投機而融洽,有種跨越語言、文化的知己感。
有天,他順道帶我參觀位於湖畔的新建別墅,車子先走一段高速公路,一下交流道,布魯斯說:到了。我看馬路兩旁各站著一排盛開的櫻花樹,彷如櫻花大道,不禁脫口驚嘆:你們社區的環境整理得真好。布魯斯笑答:不,一下高速公路就是我家了。聽得我瞠目結舌,但更震撼的還在後頭,本以為那是布魯斯別墅的區位選得好,豈知連那座湖都是他私人的。布魯斯道:每日清晨總有七隻鹿前來湖濱飲水。又言:希望下次你來美國不是因公,到時候,白天我安排你拜訪參觀,傍晚我們回來這裡,大家在湖濱烤肉,飲酒聊天,還有,我已為你保留一間專屬的房間了。
這是一本感恩的詩集,感謝一座城市的哺育,許多師友的疼惜鼓勵。
1993年,彰化縣政府以公共藝術的概念為彰化設入口意象「彰化之門」,矗立於中山路與金馬路口,該件鐵雕作品以一百片直立的鋼板構組成書卷狀,鏽黑的鋼板鏤刻賴和的散文〈前進〉,堪稱「賴和前進文學地標」。2011年文學地標被遷移到八卦山上的大佛雕像左後方,將原先的書卷造型展開成一座牆圍,因而變身成「賴和詩牆」。
我的父親一輩子只做一份工作,就是台灣鐵路局的火車司機,隸屬彰化機務段,從小每當支薪日,父親總帶我從家鄉大甲一起搭火車到彰化領薪水,一直到讀高中,彰化是我去過的最大城市。我與彰化從此有了神奇的連結,1999年獲賴和文學獎,2009年與2019年兩度受聘擔任彰化師範大學駐校作家各一年,而彰師大就在八卦山下。
2020年,當時的彰師大校長郭灩光教授與國文系系主任兼台文所所長蘇慧霜教授選了我的四首詩作〈光之蓮〉、〈起飛〉、〈歡喜寶山〉、〈榕之根〉勒石立碑,前兩首安於進德校區(即校本部),後兩首設在寶山校區,〈榕之根〉先前已編入《那些塵埃落下的地方》一書,因此本書僅收錄另三首。
詩,無論是懷念、悲傷、溫暖或感恩,終將結成甜美的果實,本書最後一卷的十八首詠物詩,其中十一首盡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台灣水果,它們滋味如何?就請大家各自品嘗了。
(本文刊於2022/06/04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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