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賀 !本文榮獲大武山文學獎黃金組首獎)
題目 : 鷹之路
早晨,陽光摩挲過石龜溪畔的山丘,撫觸著旁邊那座陡峭如垣的山崖,一隻鷹從山凹裂縫處的灌木與芒草叢中飛了出來。起初只是小小黑點,慢慢地近了、大了,兩扇灰黑色的翅膀堅挺張開著,一圈ㄧ圈繞著天空悠然盤旋;在門口埕掃地的我,眼睛跟著硞硞踅,一直到牠棲息在山黃麻那枝粗大乾枯的枝椏上。
鷹高高站立,180度轉動著脖子,鼓凸的眼睛如電光石火炯炯俯視,那地方就是我出生成長的村莊豐萬寮,四面環山,十五戶灰瓦土壁的房屋,掩映在一大片蓊蓊鬱鬱的樹林裡。
一九六八年以前這裡沒有電,一九七六年以前沒有大路,肩負全村對外交通僅有二條山路,皆是順著山勢,以一塊一塊石頭堆壘而成;一條通向隔壁村大樹腳,一條是去街上必行之路。我們村裡的人皆務農為生,所有山產,全靠著雙肩一擔一擔挑到街上的青果市場出售,回程的竹簍亦不曾空著,總是塞滿米油鹽等日常生活用品。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大姊已出外就業,排行第二的我是留在家中最大的孩子,收成季節天剛破曉,即與父親挑著筍子、柑橘等,走約一小時山路上街販賣,再去上學。父母在山上種作,無暇下山時,我和小一歲的妹妹放學後需扛一斗米回家,家裡才不會斷炊。
小學六年級那年,鄉公所決定將那種只在車轍上鋪設水泥,中央與兩側仍是泥沙、土石,我們稱之為「大路」的產業道路,延長鋪設至與我們村莊隔著石龜溪遙遙相望的大樹腳。
石龜溪河床寬闊,佈滿大大小小的石頭,平時水量不大,一彎清淺,小魚小蝦自在悠游,幾個小深潭如藍色玻璃,白雲常常跑來照鏡子;溪墘到處有黏土,我常撿些回家捏尪仔;溪畔野薑花像一隻隻振翅欲飛的白蝴蝶,花開時,風拂動著流香,薰人欲醉。愛花小頑童從密如綠紗帳的葉隙望向天空,恍惚得分不清雲是野薑花飛上天,還是野薑花是跌落溪邊的雲。
不過,一遇雨水期,尤其颱風季節山洪爆發時,溫馴小河瞬間變身狂飆野獸,黃黃濁濁的水夾著巨大吼聲,從山巔狂瀉而下,推動撞擊溪底大小岩石,一朵一朵如原子彈爆炸的水花四處飛濺,幾塊我曾坐臥的巨石亦在水中浮浮沉沉。
「大路」完工那天,大樹腳村的人在路邊煮湯圓宴客,我跟著村裡的大人越過石龜溪去湊熱鬧,大人在水泥地上走來走去,左腳右腳,右腳左腳,兩腳交互重重踩跺,臉上盡是欣羨的表情。
大樹腳是大村莊,經濟與人口相對弱勢的我們,不敢奢求政府關愛的眼神,一切自力救濟。村裏決定搭大樹腳的順風車,在石龜溪上方架設流籠,把農產品輸送到大樹腳,再約定卡車載去市場。
無電動馬達的流籠,用人力拉,纜索長約二百公尺,像淺淺微笑掛在石龜溪上;這微笑從流籠啟用那天開始,也如一朵朵花綻放在村民臉上。流籠兩頭各有一個四角形竹籃,一邊留下缺口,方便貨物進出。底座以一枝枝竹子連結繫縛,三邊立面的柵欄一樣用竹子綁成,四根粗繩一端掛在纜索上,一端固定在竹籃四個角落,簡單式,並非十分牢固,所以嚴格規定只能載貨,不可坐人。
但是流籠飛過溪,鷹在藍天遨遊,都給人許許多多幻想,好幾次,我們一群小孩趁大人沒注意,站在竹籃上,雙手如鷹展翅極力伸開,風簌簌揚起衣袂、髮梢,咻一下溜至對岸。
有一天,朝陽如金,漸漸驅走山峰東面黎明前的暗影,連綿山巒彷彿披著金色薄紗般迷人。大家如往常在流籠頭排隊,像拔河比賽般,雙手緊握著繩索,身體向後仰,使出所有力氣拉,將一擔擔橘子輸送至對岸。流籠通過石龜溪上空時,忽然頓了一下,接著劇烈搖晃,整個流籠急如星火墜下山谷,碰一聲巨響在空中爆開,迴盪,強勁的力道使得群山也微微顫動!我的血液彷彿凝結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幾秒鐘後才與鄰人大聲尖叫起來。
這不是第一次發生意外,慶幸只有農產品損失,但誰能保證每次都幸運躲過?
父親熱心公益,又曾任村裡鄰長,他與村中長輩商量:「咱嘛來開一條路,一條像大樹腳按呢,車會當駛入來的大路,這才是解決咱交通無便利、生活艱苦的辦法。」
農人視土地如生命,最難的是如何說服地主捐出土地。村裡的山路,許多路段如現今捷運站電扶梯,直直向上,坡度在四十五度至六十度之間。因為陡路距離最短,使用的土地最少。父親和長輩帶著香菸、糖果、餅乾,一家一家上門請託,說明開路的好處,有的地主沒有第二句話,馬上同意,也有人無論如何低聲下氣懇求,就是不願稍做讓步。
一個周六中午,放學後我邊走邊玩,到了下午二點多才走到半路大崩坎,父親與兩位鄰居正遠遠走來,我立刻藏身樹後,待他們登上另一條往林伯父家的石階路,才閃出來悄悄跟在後面。
他們剛走進林伯父家門口埕,林伯父已站在屋簷下,氣沖沖揮著手大聲吼叫:「莫閣來矣,已經共恁講過,我袂答應。」父親還來不及開口,林伯父拿起鋤頭立刻走人,留他們幾個愣在太陽下。面龐紅通通的,不知是陽光灼熱,還是心裡覺得委屈。
日夜奔波勸說好一陣子後,終於取得共識,規劃出路線。地主不同意繞經他們土地的,捨棄之字形盤旋,利用原來山路向兩側拓寬。互相約定雨水少的冬閒時期,一家至少一名男丁參與。沒有挖土機,沒有炸藥爆破,只有雙手雙肩,與鋤頭、圓鍬、鎚子、畚箕等簡易工具。
遇到擋路的巨石,用古老的打石方法,以扁形鑿子抵住岩石的縐褶或裂縫處,不斷搥打,直至石頭裂開;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再抬到低窪處砌成駁坎。
有的石頭卡得又深又牢,拿出如拐杖的鐵棍深入石下慢慢撬動;石塊不夠,即至附近山林尋找。兩人抬不動,四人、六人,像螞蟻抬餅乾般,合力將石頭搬移至方便打石處。樹林裡草木縱橫交錯又是斜坡,石塊經常撞到山壁或樹木,反彈的力道讓人肩膀腫脹發痛,甚至踉蹌跌倒。
從山壁內側掘下土石,挑來填在駁坎上方,一邊填土一邊加高駁坎,直到一輛車子可以通過的寬度為止。山壁內側多竹頭與樹根,挖掘緩慢困難,雖是冬天,用盡力氣的勞動身體依然大汗淋漓,手起泡流血,也不休息。大人告誡我們,鋤頭沒長眼睛,沒事不要去那邊逗留;其實放學經過,看見沙塵滿天飛揚,也明白那不是好玩的。不過,當路做好一段,庄裡大大小小都來幫忙踩踏泥土,大家一腳高一腳低,好像在跳舞,將鬆鬆軟軟的泥土踩踏得紮紮實實。
不到三公里的路,不知磨破多少肩膀、多少雙鞋,用壞多少鋤頭、畚箕,前前後後花了六年時間,其中的辛酸,雖然已過了四十多年,父親回憶起,仍忍不住淚眼朦朧,他邊用手比出距離,邊說:「十幾个人,一工干單做二三丈爾爾,做到厝內米甕空空,只好歇幾工仔,予逐家先去做工趁一寡錢,才閣紲咧做。」
我第一次帶男友回家,雇請計程車上山,居住平原的他,面對眼前又長又陡有如溜滑梯的道路,不敢置信。原來既興奮又緊張的他,眉頭蹙得緊緊,時光彷彿瞬間爬上他的臉。來提親那天,他們不敢將車子開上山,擔心路陡車子向後滑落。
結婚前,婆家希望我在街上旅社租個房間,方便他們迎娶,我堅決不肯。曾默默許下心願,新娘車一定要從我的父兄、我的鄉親流血流汗開墾的道路馳過。
人生如行路,路上有繁花勝景,亦有斷崖危壁,最美的風景往往出現在翻越無數崇山峻嶺之後;每當我遭遇挫折,感到身心俱疲時,父親他們鋤頭高高舉起,重重掘落,為一條出路打拚一生的身影即浮現眼前。
那天,專程與先生、孩子,從街上走回山上,這是我出嫁三十多年之後,第一次用步行方式回家。路兩旁大樹高舉著枝椏,茂密的樹葉在空中交頭低語,空氣中瀰漫著濃郁而熟悉的青草香與泥土味。往事隨著徐徐和風,在腦海裡一幕一幕播放,我慢慢走著說著,兒子忽然興奮地指著天空說:「有老鷹!」
我抬頭一看,一隻鷹在高空中飛翔;莫非牠與我一樣,不論時間經過多久,人生的路走了多遠,魂牽夢縈的依然是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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