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五十生日的時候，我打算送給後半生的自己一項特別的禮物─學習樂器。
我把腦筋動到兒子進大學前就被打入冷宮的小提琴身上。看它孤伶伶地擺在角落，外盒已蒙上一層灰，盒內似乎傳來孤寂的嘆息聲，彷彿被打入大牢的英雄有志難伸，等待某位知音將他釋放出來好一展長才。
我心想，小時候學過數年鋼琴，雖然因故半途而廢，但識譜能力與音感應該還在，學習小提琴應該不會太難吧？何況學習新東西，可以讓腦部活化，延緩老年癡呆，正是我這年齡的人最需要的。
之前聽小提琴大師帕爾曼拉的《辛德勒的名單》，那淒美哀傷的旋律在他的弓弦之間流洩出來，彷彿受難者悲涼無助的眼神逼視著我，嚶嚶的啜泣聲淹沒我周圍，讓我的淚珠不自覺地滑下了臉頰。
還在網路上看到新秀希拉蕊韓演奏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單單她在台上的現身，就已經是一幅柔美典雅的雷諾瓦畫作，再聽她精湛的琴藝，更是驚為天人！在豔羨她才貌雙全之餘，我心激情盪漾，開始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她一樣，在舞台上粉臂拉弓、玉筍按弦，清新的音符在空氣中飛舞飄揚，讓台下的觀眾如癡如醉。
可是學琴的念頭在腦海中轉了大半年，卻遲遲沒有行動，主要原因是經濟考量。學音樂是一項高額投資，而且要能拉出優美的旋律，絕不是三年五年就能達成，我若是玩真的，一定得持續十年以上才會小有成就。為了圓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這項花費在自己身上的鉅額，值得嗎？有誰會想看到花甲老嫗，微微顫顫地出場，粉臂膨成蝴蝶袖、玉筍僵化成竹節？光是想到這個畫面，就讓人退避三舍。
這項投資，不是該給正值青春年華、學習力強的兒子嗎？報酬率會不會更高？
我一再地把學琴的念頭壓下去。某日，無意間向朋友提起，她卻全力支持我去尋夢，建議我若是考慮經濟，可以把平日的某些花費轉移到學費上，少吃幾頓大餐、少買幾件衣服，就可以有錢去上課了。
緊接著，我參加朋友的日本太鼓成果發表會，看著與我同齡的她們在台上認真打著大鼓，自信專注、熱情澎湃，台下的我，情緒頓時激動了起來；那響亮的咚咚鼓聲再度敲醒了我心中的這個夢想。
看到有人在臉書分享一個小故事，說九十歲老翁在臨終之前感嘆：「早知道可以活到這麼老，我六十歲開就要學小提琴了。」是呀，如果早學，三十年的琴藝肯定不同凡響！既是這樣，我還等什麼？
於是在去年年底，我打電話給兒子的小提琴老師，正式踏上了我的追夢旅程。
不學這項樂器，不知它的難度。
以前兒子學琴初始，常常抓不準音，老是被我叨念：「拜託你拉準一點好嗎？」「怎麼又走音了呢？」性情溫和敦厚的兒子總是笑一笑，不說什麼。如今自己一學，才體會到「知易行難」的真諦。
小提琴的每個音都要靠左手手指按對位子，稍差一公釐，音就會如被壓到尾巴的貓咪般一溜煙跑掉，不像鋼琴一個蘿蔔一個坑，琴鍵壓下即一準音。小提琴的每條弦依照左手按的位置不同，會拉出不同的音，因此每個音的位置都要牢牢記住，例如第二條弦空弦(即不去按壓的弦)時是「拉」，如果食指壓在某個位置，會發「西」的音，而將食指和中指合併是「多」、加上中指隔一指之距，可得「瑞」。
每一條弦都要靠指頭合併或分開的排列組合，按在正確的位置，才可拉出高低不同的音。初學者如我，慢慢安排著我那有點遲鈍的胖指頭，思索要分或合，喬好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拉弓試音。拉對了，眉開眼笑，如中樂透；走了音，皺皺眉頭，再次嘗試。此刻不禁深深佩服小提琴家，指頭宛如裝上輪子、在琴弦上飛快地滑動遊走，毫不遲疑，也不走音，真是神乎其技！
剛開始最讓我感到困難的，是左手腕必須如麻花般扭轉，翻上指板，才能讓小指壓到某條弦的某個位置，好拉出特定的音。常常練不到十分鐘，我就覺得左手腕外面那條筋，被迫向左轉了一百八十度，僵硬又酸痛。難怪有人說小提琴是最不合人體工學的樂器，不僅因為頭頸夾琴的姿勢不自然，左手又因按弦之故會指頭長繭、筋肉酸痛。
不僅如此，右手運弓的力道還決定了拉出的是殺雞宰鴨聲或是悠揚樂音。右手不小心稍有滑動，「吱吱呀呀」的刺耳尖聲立現，馬上聽到樓上樓下的鄰居「碰」、「碰」、「碰」幾聲，用力關上窗戶。我只能心裡底嘀咕：「我也不想這樣呀！」
練琴經常碰到挫折，例如手指換弦時、或弓與弦之間的配合出現時間差，就會拉出雜音；還有明明運弓要拉第三弦，卻會不小心碰到第二弦，產生討厭的「弦外之音」，但我不在乎，相信只要反覆練習，一定會進步。老師教新曲子時，若說：「這首有點難喔！」我都會說：「沒關係，我回家多練習就好了。」於是，難的地方我一拉再拉，練到熟悉為止，雖然無法拉得十全十美，但若得六、七分精神，就足以讓我心滿意足矣！
每天，我都滿心期待與我的小提琴約會，偶爾在上午，有時在傍晚，更常在夜晚。他，彷彿是我的“黃昏之戀”，讓我對下半段人生燃起浪漫的熱情。每次碰面，我都雀躍地將他擁入懷中，陪他細數每首樂曲的美妙音符，聽他傾訴每條旋律傳達的濃烈情感。或許我們還須要更多的時間磨合，我的雙手須要更加熟悉他的身軀，才能達到水乳交流、人琴合一的超高境界，但我願意花時間和精力去培養這份默契，只要想到每日與他相處的那一個多小時，我心悸動又興奮，重溫情竇初開、見到戀人時的少女情懷。
除了帶給我初戀般的美感，練琴還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收穫。
前一陣子，兒子竟又重拾小提琴，拉著他學過的高深曲目；也會坐在鋼琴前，一小節一小節苦練著他沒彈過的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我內心竊喜，臉上不動聲色，卻在背後偷偷向外子邀功：「看哪，兒子受我的感召，現在又開始碰音樂了喔！」
沒想到過了幾天，兒子說他交了個女朋友，是懂音樂的！嗯，是這樣喔！沒關係，老媽也新交了個男朋友。
(2015年8月份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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