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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3-01 01:34:49| 人氣7,42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煙火旅館--許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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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們就坐火車﹐循著一直以來逃離城市的路徑。翻開鐵道列車的時刻表﹐稀薄的晨霧裡有一班平快車將要離開。我們都喜歡平快車。喜歡那種老朽斑駁的漆藍車身﹑綠塑料座墊﹐走道上方一排纏著蜘蛛網灰塵的老電扇﹐被沙粒和風磨礪過的窗玻璃上沖出黑白照片般的氛圍﹐一格格模糊失焦的風景。

我們喜歡那樣的速度﹐遲滯悠緩﹐笨重的輪軸沿著鐵軌扣隆扣隆﹐優雅從容的逃離姿態﹐停泊﹐在一個一個或陌生﹑或頹圮的小站裡。

我們都喜歡那陌生小站的名字。 喜歡月台牆洞裡長出來被草原遺忘的油黃小花﹐蝴蝶飛來﹐斂翅停棲。好妖艷。

好吧﹐上車﹐還是喝可樂。輕輕拉開扣環﹐咖啡色甜水的微發泡聲﹐紛紛攀著窄小瓶口擾擾攘攘﹐像你頰上恣意竄長的大片鬍渣﹐我於是能夠清楚記下﹐每每﹐你的唇在我臉上峻巡磨磳時的那種微刺的觸覺。啜一口﹐略顯的柔滑感在你的喉頭呻吟﹐然後不見了蹤影﹐想像一股水流順著你體內一道道流沙般丘壑下陷﹑下陷﹐發酵﹐消弭無形。

好好喝﹐你說。 我接過你剩下來的半瓶﹐輕輕晃蕩﹐一場小型幽閉水域中的潮騷﹐瓶身溢出飽滿涼滑的水意﹐沾粘在我的掌心﹐變溫﹐蒸散﹐翳失在懊熱的老車廂裡。

遲緩的車行中﹐退了冰的可樂瓶慢慢凝出一行行眼淚﹐哭在我的牛仔褲上﹐染深舊藍色的布面。

好吧﹐還是聽雷光夏。聽她唱十二月的陽光﹑五月的風﹑七月的仲夏和你的背影。兩枚耳機﹐一枚分給你。純淨哀愁的鋼琴單音裡﹐她悠悠唱了﹕你一定全都知道﹐你一定全都不再乎....。

我看著窗外。田野裡廢棄的空屋。無人道路。遠方是海。夏天﹐恍恍的情緒裡﹐我看見鯨魚衝上沙灘﹐時間重疊轉動﹐日光漸漸亮起來﹐刺痛我的神經末梢﹐微汗的感覺緩緩蔓延。我聽見身上的毛細孔發出虛弱的嘆息﹐像擱淺的鯨哭。

我的確是把我的頭擱淺在你的身上了﹐再也不肯離開。這是南瓜馬車啟動的時刻﹐珍貴而虛幻文案裡﹐歌手如是宣稱。

好吧﹐我們出發﹐去尋找陸地上的海市蜃樓。但是﹐這一次﹐我們能逃往哪裡呢﹖當然﹐無論如何只要別忘了帶那本日本作家銀色夏生的攝影散文集﹐“陽光裡的孩子們”。

這樣﹐在你睡著的時候﹐我便能借由綻放在雪白銅版紙面上的一朵朵童顏﹐悄悄出走﹐到海邊﹐到大樹下﹐到原野上﹐錯覺重歷了過往的童年時光。一個手執捕蟲網的小孩﹐躲在空曠的背景和黑白的光影裡﹐鴨舌帽﹑小背心和小背包﹐走在沒有人的原野上﹐想象﹐這一路上他將遇到青蛙﹑大肚魚﹑蜻蜓﹑蟬和天上的白雲﹐並一一和它們打過招呼。沒有人。

照片上﹐反射著顯然是夏天才有的逆光。我惦念著那些完整俱足的孤單與快樂。我也將因此想起﹐幼年有一回和家人上街﹐迷了路﹐站在車來人往的城市街頭放聲大哭﹐直到過往的車輛紛紛被我擋住去路﹐直到一位叔叔下車牽我過馬路﹐並願意陪我到家人尋來。

整個忙碌擁擠的城市﹐因為一個小孩的哭泣而停頓下來﹐等著他笑。我惦念著﹐那個理直氣壯的年代。

直到我們長大﹐遇見戀人。那一夜﹐雨勢像神話中永不停歇的淹城大水﹐在城市上空淋漓揮灑﹐像反對黨街頭運動的千軍萬馬﹐嘶吼狂飆。我們抱躺在床上﹐噤聲閉語﹐不敢驚動小公寓裡凝止般的空氣﹐生恐狂暴雨獸回頭發現﹐大舉攻伐進來。這是我們唯一僅存的荒島了。一絲一絲溼涼腥羶的氣息自我們裸裎的胸腹間攀爬生長開來﹐褪去身上潮潮汗意﹐

是的﹐那是我們用以餵養彼此的粘液和氣味﹐證明我們存活下來的唯一證據。雨光透窗﹐在天化板上麛集如一萬隻正在產卵的飛蛾﹐用肥大的肚腹產下成群子嗣。

我不能不想起那部叫做異形的電影﹐我們黏稠緊擁的身軀是一枚孵化中的巨蛹。你將頭埋進我的胸膛﹐觸鬚般的髮刺著我的胸。

我想你是睡了。

剛剛﹐在路上和暴雨遭逢﹐沒有雨衣雨傘的我們變成只能以肉搏為武器的困獸。雨箭很快打濕我們的頭髮﹑襯衫和鞋襪﹐射出一道一道傷痕﹐我們一路逃亡﹐回到公寓。褪去殘破衣衫﹐你的身體看來像一團被棄置街頭的小動物﹐既然撿回來﹐我必須豢養你。

我將自己弓成一張毛毯﹐包裹你﹐熱回你的體溫﹐帶你入夢。幫你修枝剪葉﹐讓你煥然一新。然而﹐你一動也不動﹐大氣不坑一聲﹐我知道你微弱而無力的抗拒。我們之間﹐不會有結果的﹐我害怕......。

“你在囈語嗎﹖”我可不可以不回答。我只要抱著你﹐把你嵌成我的血肉。不要想﹐不要想你從不肯在機車上抱攬我的腰﹑不肯在夜街上手牽手(測速照相也開愛情罰單﹖)不肯在我的答錄機裡留言(你總是懷疑﹐在某個秘密角落藏匿著一個龐大的竊聽組織。)你小心翼翼﹐湮滅所有我們在城市中曾經共存的歷史﹐翻閱記憶﹐在我們的段落劃線刪去。

好吧﹐我們就只是相陪一段﹐一段在開始就約定結束的陪伴﹐我說﹐勾勾手﹐一言為定。像誓約﹐像供詞。

我只能偷偷背著你﹐回過身去撿拾你褪下的影子﹐與之共舞。

我看著窗玻璃上竄流的水影憧憧映在我們的肉身上﹐黑洞夜色在窗外打鑿成一條幽暗無盡的下水道﹐污穢﹑腥臭﹐你還記得嗎﹐那些慘遭變成人形的忍者龜﹐他們世居其中﹐除去正義責任不能見天日。

原來﹐我們正扮演著一齣錯謬的恐怖電影。

直到﹐你醒過來﹐我便閤上書﹐結束漫遊﹐回到車廂裡來。陽光淡淡﹐染亮你手臂上細細的汗毛﹐現在﹐你已經健康而豐腴了。我側過臉餵你一個微笑﹐嗯﹐我從未離開﹐而你一直都在。

老舊的座椅上﹐陳列著拎菜籃灰白髮髻的老婦﹐和禿頭的中年男子﹐抽完煙﹐盹著了。仿彿﹐他們一直都坐在車上﹐隨著翻出破椅墊的海棉絮一塊兒變舊﹐朽壞了﹐一輩子都不打算下車。

於是﹐在每次逃離的路上﹐我們遇見他們﹐像一則寓言。列車持續往前奔跑。 城市已經遠遠落後在背後了﹐不要回頭看﹐看了﹐也許就像化成鹽柱的羅得之妻﹐走不成了。

城市裡正在興建一棟號稱此城最高的摩天大樓﹐接近完工了﹐每到晚上﹐樓頂尖端會亮起一座皇冠般晶亮的燈飾﹐在黑暗中習習發出童話故事的光澤。

第一次見到﹐你興奮的說﹐那兒也許有一架音樂旋轉木馬﹐每晚會唱起童謠﹐繞著整個城市的星空打轉﹑奔跑﹑跳躍。天使會拍著翅膀在深夜降臨﹐騎上木馬﹐將代表願望的星星一顆一顆收好﹐等到隔天再撒在夜空上。

然後﹐我們漸漸發現﹐不管騎車進過城市的那一個角落﹐我們總是一抬頭就看見那顆大皇冠﹐漸漸發現這城市原就是個大型的旋轉木馬遊樂場﹐每個人花去長長的一生﹐都在宿命而盡責的轉圈圈﹐唱著或許早已走調的兒歌。

我們於是開始計劃一次又一次的逃離﹐逸出﹐當然﹐我們都知道﹐逃離的終點就是很薛斯弗斯的再度回到城市﹐就像你把我當成逃離的旅館﹐暫住﹐而終將離開。逃離的目的只為了養出一點回去後還能在城市生活的勇氣﹐只為了著迷於逃離。

所以﹐不要回頭看。我們就要在一個不知名的荒僻小站下車﹐然後轉搭地方客運車﹐往更偏遠的山中小村去了。車子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長煙迤邐﹐枝葉橫恆茂長的樹影間﹐撒下斑駮的陽光﹐幾片枯葉﹐被山風吹近洞開的窗戶裡來。吱呀作響即將解體般的車廂﹐整段路程一直沒有人再上車﹐只有我們兩位乘客。倒是路旁會遇見背著竹簍的黥面老婆婆﹐和黝黑健壯的大鬍子機車騎士﹐他們都是山村的居民﹐世世代代上路也走慣了﹐也就這麼走下來﹐任公車兀自空著﹐偶而載一兩個旅客﹐各走各的路﹐各自好好活著。

車子在最後一個站牌停了下來﹐大約還得爬坡兩公里才能到達村子。我落後你幾步﹐看你﹐你的白T恤﹑牛仔褲和登山鞋﹐還有我送你的藍背包﹐你走路的樣子﹐你側過臉笑的角度﹐你最怕癢的耳後根﹐我必須一一記住﹐保存每一道開啟記憶的秘碼。

你轉過身﹐伸出手﹐要我和你並肩。我奔過去﹐握住﹐要記住在陽光下和你牽手走路的感覺﹐這裡沒有人﹐只有禽鳥在枝葉間飛翔的振翅聲。走過橋上的時候﹐一群大眼睛皮膚黝黑的原住民小孩在溪裡玩﹐抓魚﹐游泳﹐跳水﹐好快樂。像不像.....﹐你說。銀色夏生。我們終於異口同聲了。我們奔跑起來﹐像孩子般玩開。溪水歌歡。

我們總是依賴著這些﹐小小的默契和想像﹐偶然迸開的快樂和滿足﹐度過蒼白苦悶的愛戀時光。

在城市中﹐時常﹐我們去逛唱片行﹐聽當下流行的情歌﹐聽痛苦悲傷甜蜜哀愁﹐理直氣壯到此情永不渝的各式情緒緩緩吟唱﹐恍然得到了溫柔和安慰﹐恍然﹐風過雨過﹐我都站住了。我們去電影院﹐偷窺主角們的慾望化成種種巨大的苦難﹐傾城沉船﹐然後﹐我把票根都夾在筆記簿裡﹐夾成標本。我們去城郊的湖邊﹐看對岸燈火在水面上野遊﹐發光﹐喧譁燦爛﹐沿岸一座座仿歐式的。橘黃燈色﹐夜風吹過樹﹐夜釣者的魚線被甩出時發出飛翔的聲音﹐像天使飛過。

銀色夏生。雷光夏。可樂。一種城市裡慣有的戀物癖性格。我努力拼貼著我們過於貧血的愛情面貌﹐借由華麗的包裝﹐抵擋住你的被動與沉默﹐抵擋住拆開包裝紙的想望。

我們都沒有能力再去檢視那個黏稠腥穢的內在肌理了。所以﹐暫時不要回頭﹐會變成獸﹐夜裡向彼此需索﹐齧咬﹐留下殘骸﹐然後離開。我們出發﹐去旅行。

山村裡殘存著唯一的旅店﹐低矮平房﹐鐵皮招牌白底紅漆歪歪斜斜地寫著“英花旅館”。也許就叫英花的胖老闆娘﹐有著響亮豪爽的嗓音﹐領著我們一路穿過陽光如塵的走道﹐來到盡頭的房間。門板咿呀。“櫃檯有賣泡麵﹐一碗五十塊啦﹗” 她笑開一嘴金牙說完﹐扭臀走了。

房間不大﹐大床上怪裡怪氣鋪著幾塊塌塌米﹐翻捲破損的紙壁上開著碎花。
舊式熱水瓶和沾有黃漬的玻璃水杯。燈管半亮。一個晚上要一千塊。但窗口很好﹐
可以看見山綠天藍﹐雞鴨小路﹐還有村口簇著頂尖的小教堂。花瓣和樹葉映著夕光﹐飄飛如雪。

隱隱的﹐好像可以聽見教堂裡的鐘聲和風琴聲﹐牧師帶領著村民齊聲頌贊。我從背包裡取出一串陶鈴﹐掛在窗口﹐讓風牽出一段叮叮咚咚﹐清清淡淡。陶鈴的綿線繫住一張飄飛的卡紙﹐寫著﹕平安幸福。你說過的﹐一直想要有間可以掛上薝鈴的房間。

我幫你布置了。你從仰躺小歇的床上坐起﹐我們一起並肩坐在床緣﹐聆聽山中清淡平安的日子。叮咚﹐叮﹐咚咚.......。很久以後﹐你轉身﹐抱住我﹐讓我的頭埋在你肩上。謝謝。

我聽見﹐你說。我用胸口諦聽你的心跳。你看見了嗎﹖我還幫你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熱粥﹑荷包蛋﹑白煮蛋﹑蛋花湯﹐都熱騰騰的﹐就在這個老老的旅館房間裡。我回抱你﹐緊緊的不知道為什麼﹐想起多年前那一對在荒遠旅館裡相約自殺的高中女生。

入夜後﹐風像遊竄的鬼﹐嬉鬧玩笑。去洗溫泉吧﹐很暖和。老闆娘權威般下令。往更深的山裡去﹐有一座露天溫泉﹐終年湧出暖暖的水﹐滌淨旅人塵囂。我們雟帶了泳褲﹐出了村莊﹐沿細瘦的山路上慢慢走著﹐溪水流過路面下的泉谷﹐且吟且唱﹐和著我們的腳步﹐把憂傷化成長長的哭。

是旅游淡季吧﹐空谷無人﹐溫泉自顧自地嘆息。既無他人﹐無所顧忌﹐我們裸裎下水。讓溫熱水流自肚腹間上什蔓延﹐水蒸氣一一貼緊舒放的毛細孔﹐繾卷纏綿﹐溫柔安慰。

我沾濕毛巾﹐幫你洗浴﹑擦背﹐清水一遍一遍剝除你身上的城市煙塵和黏液﹐傷口和膿瘡皆愈合。你像個小孩子一般乾淨。我親吻你﹐記住這是我的唇﹐開啟你的記憶﹐記住這是我的眼﹐看見你的脆弱和驚慌﹐記住這是我的耳﹐傾聽你接納你包容你﹐耳朵是翅膀﹑飛翔﹐記住這是我的身體﹐帶你離開城市。夜光藍﹐照拂山林﹐林雀驚飛﹐遠古的獵人回到村莊﹐把酒放歌高聲唱。

記住﹐我。

在很深很深的夜裡﹐我專注體著你熟睡後的鼻息。安詳的呼吸像一片廣大的草原﹐牛羊皆安睡﹐暗夜的星空下﹐草原中央﹐有一棟小小的屋子﹐木頭材質﹐窗裡亮著暖暖黃黃的燈﹐院子裡伏睡的小狗叫米地﹐白天牠總是和你的女兒一塊兒奔跑﹑追逐。你的女兒現在也睡著了﹐而你和太太也進入了夢鄉。好安靜。萬賴俱寂。連風都不敢來打擾。我記著你述說過的理想家園﹐一個整潔又安康的家庭。當然﹐不會有我的﹐那時﹐我將是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只能在最遠最遠的行旅路上﹐從你窗口﹐經過﹐走開。

我這樣想著﹐覺得悲傷﹐彷彿﹐我之於你﹐是一段提早發生的外遇。

山中小村在十二月的時候﹐會飄起霧白的煙嵐﹐人們一邊說話﹐一邊吐出白色的熱氣。

平安夜的晚上教堂前的廣場便聚集起一年一度的夜市﹐橙黃色的燈泡一一點燃引線﹐一朵朵美麗燦爛的煙火就飛進夜空﹐爆炸﹐綻放﹐呀呼﹐煙火散開的姿勢﹐像天使張開翅膀。人們的臉都被照耀得明亮美好。所以我們約好﹐要在十二月的時候到山上來﹐看煙火。但是﹐我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愛情﹐也許捱不到那個時候了。

所以﹐我們提早來了。我獨自趴在窗口﹐看著烏雲一片一片游移堆積﹐遮蔽了星星﹐樹葉紛紛在空中拉扯﹑捲飛。這是夏天﹐而且颱風就要來了。雨很快就要下了。溪水會慢慢漲起來﹐沖垮橋墩﹐毀壞來時路﹐淹進來﹐淹沒我們﹐我們會被困在旅館裡吧﹐困在只屬于我們的房間裡﹐直到煙火燦爛的季節。

你聽﹐那只陶鈴被風扯直了身子﹐正哀哀叫疼呢。

台長: 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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