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白色的日光燈,凍白色的抽搐聲。
兩行淚痕在燈光反照下,益發顯得慘亮,與圓潤的小臉形成強烈對比,像高樓大廈旁的違章建築,既突兀又不協調。
淚,掛在宇心臉上,也直直地墜落在朱承婉心內。她不明白,自己已經耐性耗竭,氣力用盡,一次又一次,重複再重複,為什麼女兒就是聽不懂,花費那麼多心血陪她做功課,卻換來一頓脾氣,一頓莫名所以的絕望。
未滿十歲的宇心,實在也搞不清楚媽媽究竟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她不是不用心,更不是故意找碴兒,「既然媽媽生氣了,一定是我不對!」宇心擦去淚水,拿出一張小紙片,寫了幾行字,躡手躡腳地遞給媽媽,期待換來媽媽臉上燦雲一朵。
朱承婉深吸一口氣,試圖澆熄火辣辣的情緒,打開紙片,默唸著女兒窩心的詞句:
Sorry!媽咪,我不乖,我不應該惹妳生氣,我會乖乖用功,請妳不要再生氣了……
唉!再怎麼剛硬的心,看到女兒這般純稚可愛,都會被軟化的。奇怪的是,宇心很快就把衝突淡忘,平靜幾天後,同樣的戲碼卻又再度上演。
不會爬的孩子
宇心是胡家老二,唯一的女兒,深得父母歡心。「她小時候很乖,也很漂亮,像個洋娃娃。」一生順遂的朱承婉,十八歲由港負笈美國,循著人生軌道工作、交友、結婚、生子,頭胎一舉得男,算是對重視傳宗接代的家族有了交代,第二胎來個千金,滿足了她喜歡女兒的私心。「啊!人生多麼美好!」有一天她在教會的長廊一角,遠遠望見一雙兒女追逐嬉戲,不禁從心底發出讚嘆。
女兒漸長,她發現女兒常常坐著,卻從沒瞧見她爬。俗話說「七坐八爬」,七個月大的嬰兒會坐,八個月就應該會爬了,可是宇心已經十五個月大了,卻還不會爬。按照兒童發展心理學,「爬行」對幼兒發展是很重要的一環。出於作母親的直覺,朱承婉帶著忐忑的心前去求醫。在去醫院的車途中,上帝藉著電台廣播的講道來安慰他們夫妻的心,胡大甯下車時含淚望著妻子說:「我們的女兒是在全能上帝的手中!」(She is in the better hand.)
檢查結果,查不出腦部有什麼問題,但發現她肌肉鬆軟及動作機能遲緩,需要利用物理治療,幫助她腿部運動,促進她的肌肉發育;另外,還要在她旁邊教導她爬行的動作。
於是,除了例行工作外,朱承婉又多了這項任務。還好,生下老大後,她就把醫院的檢驗工作改成一星期上班一天,所以可以全心放在女兒身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
沒多久,碰上工商蕭條,從事石油工程的胡大甯在這波不景氣的風暴中慘遭裁員。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朱承婉這時又意外懷孕,夫妻倆鎮日眉頭深鎖,不知如何是好。
賦閒在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夕陽餘暉下,夫妻倆沉重地思索著肚裡的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留下他?還是……「當時真的覺得有很充足的理由可以拿掉這個孩子,」先生失業,產檢完全沒有醫療保險,加上要花很多時間替女兒做運動,燦爛奪目的流霞,此刻竟黯然沉鬱得只能用「蒼涼」二字形容。
「後來想想,生命是上帝所賜的,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篤信基督的胡氏夫婦只好憑著信心豁出去,把老三懷了下來。說也奇怪,在順境中談信心猶如對著空氣揮拳,在逆境中可就不同了,將信仰紮紮實實的踐履在生活中,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更奇怪的是,「先生失業整整十個月,找到工作時,我已經快臨盆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生產時,醫藥費公司都付清了,這在美國是很不尋常的事!」朱承婉感恩地說。
除了肌肉鬆弛,宇心在語言發展上也顯得遲緩,她會說話,但無法說出長句子,學齡前曾經送她去接受特殊的語言訓練。內心焦慮的朱承婉一直懷疑女兒智力上有問題,但怎麼都檢查不出來。「我就覺得她跟其他兩個孩子不同,小時候我花很多心血陪三個孩子讀書,常常覺得宇心好像在某個地方有障礙,她沒辦法明瞭故事的意義。」朱承婉還特地詢問當初為宇心接生的大夫,因宇心在胎中時個子特大,出產道時有困難,須借助儀器幫忙吸出來。胡大甯記得在產房中看見女兒出生時膚色甚藍,但醫生認為宇心的狀況一切正常,應該沒有問題。朱承婉心想自己在醫院工作,找的醫生及醫院都是最好的,或許自己太過慮了。
重視孩子教育的朱承婉,對宇心的學習絲毫不敢放鬆,找心理醫生、聽講座、接受特殊教育,只要認為對她有幫助,花再多的時間、金錢都不在乎,心中只期望女兒能跟得上正常孩子的程度。「我非常感 謝我 先生,我把全部心血放在孩子身上,去做任何對孩子有幫助的事情,他總是全力支持,沒有半句怨言。」當時,宇心的程度不是差得很遠,朱承婉認為只要不斷督促女兒,耐心教導她,就可以拉高她的程度,但是後來才知道,事情並非如此單純。
對朱承婉來說,只要下工夫,鐵杵也能磨成繡花針,這是天經地義、永恆不變的真理,但有些功課,宇心很快就學會,有些事情,用盡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教材,她卻不能明瞭,教朱承婉不知如何以對。她以為勤能補拙,花了很多心血及耐性而看不到成果時,便會很挫折,直覺地認為宇心沒有盡力而為,一場責罵由此而生。
後來朱承婉聽一位心理醫生說,妳不會期望一個跛腳的孩子參加賽跑。學習遲緩的孩子,表面上看似正常,但實際上他們的跛是隱藏的,父母往往會對孩子有不合理的期望而不自知。這番話雖然點醒了朱承婉,但脾氣一來,還是無法控制,每次衝突後母女大哭一場,「每次哭完,她一定要寫一個小紙條給我……真的好可愛!」朱承婉露齒而笑,女兒小時候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
如今回憶往事,可以一笑置之,可以看到當時看不到的向度,輕鬆以對,那是經過時間的洗禮,歲月的雕琢,成熟了,放達了。想當初可是以淚水艱辛奮戰,多少次屢敗屢戰,多少次在絕望中找尋希望。每次衝突過後,朱承婉既內疚又自責,她無力地向上帝哭訴:「上帝啊!太難了!我走不下去,你為什麼給我這個事情是我做不了的?」
衝突依舊。 總是捏著小紙條,任淚水往肚裡吞。
「後來聖經的真理,讓我明白生氣是我的罪,我必須在上帝面前認罪。以前總是怪女兒弄得我生氣,現在我則求上帝幫助我對付這個罪。後來每一次衝突的時候,我就跟女兒說,我們現在不學習了,大家分開一下,妳回自己的房間,給媽媽一點時間,媽媽要禱告認罪。你知道上帝的能力在軟弱的人身上就如此彰顯出來了!以後慢慢的,我就很少發脾氣。」這是另一次信仰在生活中實踐的真實經歷。
三個孩子都在特殊班
「我的三個孩子都是在特殊班,老大和老三是天才的特殊班,而老二卻是在學習遲緩的特殊班。」這麼一個特殊的家庭組合,讓朱承婉對生命有獨到的體會,「先生常常笑說,女兒本來應該非常非常聰明的,因為她遺傳了先生那邊頭大的特徵。」後來朱承婉跟一些心理學家談,猜測雖然在醫學上診斷不出宇心的問題,但宇心之所以會遲緩,很可能就是頭太大,生產不順,以至於在媽媽肚裡缺了一點氧而造成的。
歷史是無法重新來過的,三個天才兒童,或許為父母帶來炫麗的光環,也或許是高IQ卻低EQ,一輩子不得志,倒是宇心的「特殊」,教導他們許多「不一樣」的功課,拉開了生命的格局。
朱承婉從事的是醫療檢驗的工作,還沒生宇心之前,她一直認為如果殘障造成家裡很大的負擔,父母可以選擇拿掉孩子。「但是現在我改變想法,覺得這些殘障的孩子是上帝特別要放在我們身上,讓我們看明白,生命是怎麼一回事,優生不是唯一的價值,上帝的價值觀與我們的價值觀不同,祂可以把軟弱的變為剛強,貧窮的變為富足。」
朱承婉經常在孩子們的班上做義工,看到高智商及殘障孩子的分別,她很感慨地說:「世人看到高智商的孩子,總會認為他們得到先天之優,實際上他們也常常以為高人一等而驕傲自滿,態度甚差,因為語言能力強,又在同儕間針鋒相對,互相傷害,這樣的孩子往往並不很快樂。而殘障的孩子反而很單純、很能互相接受,對比自己更殘障的孩子有愛心,會去幫助他們,他們更有上帝的樣式,將來到天堂裡,他們可能才是真正的天才。」
朱承婉也經常以宇心的例子作為活教材,跟兩個兒子說:
「你們不要驕傲,所有的都是從上帝而來的,宇心的情形也很可能發生在你身上,同樣都是媽媽生出來的,你有選擇餘地嗎?你可以隨自己選擇做一個很聰明的人嗎?不可能。」英文的「天份」是gifted,翻出來就是「禮物」的意思;既是禮物,便是上帝賜與,不是自己可以求來的。大兒子在各方面都非常優秀,朱承婉常常提醒他絕對不能驕傲,所有的都是上帝賞賜的,她會反問兒子:「宇心的情形很可能發生在你身上,要是發生在你身上,你希望別人怎麼對你?」想來,資優和資質魯鈍的落差,應讓兒子有更深刻的體會。
此外,朱承婉自己也體悟到:世事無常,「人是很脆弱的,我們每個人跟殘障(handicap)其實只有一線之隔,只要出個車禍,你可能馬上變成殘障。」因此,她常常鼓勵孩子們對於其他有需要的人要多付出關心,多一些敏感,在別人的需要上,能看到自己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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