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香港長大的人，不會完全看得明白周星馳的電影。
最近翻看了台灣出版的一本名為「我愛周星馳」的書。想起那天在報紙讀到這一句︰周星馳的電影太地道，經過翻譯便會褪色。一矢中的。
不錯。你可以愛他，但不代表完全明白他在做什麼。
他的電影牽綰著太多香港心情，零零碎碎把我們社會的種種物事，隨年月走過的痕跡拼貼出來。
周星馳是和我們一起長大的。
看著他從訓練班畢業，在《北斗雙雄》撈到一個連名字是阿強阿城都無人理會、戲服永遠只有一套的小角色。同一劇中，被他拉去相陪報讀訓練班的同學梁朝偉，已經伙拍周潤發擔當主角了。
看著他在《430穿梭機》熬了數年，有點成績，被調去演已開到荼靡的《歡樂今宵》，浮沉之間又回到戲劇組…
《430穿梭機》年代，我升上了中三，認識了同樣喜歡星仔和巴西足球隊的高欣欣同學。在英文課的分組presentation我們興高采烈地以Stephen Chow為題材，班上的老師同學竟然沒一個知道Stephen Chow是誰，沒奈何改口叫他Star Boy (星仔)，才聽見一兩聲「哦~~」… 作為兩個有慧眼的先知，我們一路走來是多麼孤獨。
到得他終於吐氣揚眉… 又有那麼一點點的意難平…
他意氣風發年代的電影我總無心細看。嫌棄那種暴發後洋洋得意的流水作業。這種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影迷心態連我自己也覺得撲朔迷離。等到有意無意行出行入在電視斷斷續續的看了《西遊記》幾次，方才有點刮目相看。之後的《大內密探零零發》、《食神》和《喜劇之王》，瑕玼縱有不少，面目也相當粗糙，但那份用心和誠意，在茫茫港式喜劇的荒地上，叫人還怎好意思計較那麼多。
從被月旦為無厘頭品味低俗，到現在紛紛被什麼學者什麼教授吹捧為什麼後現代後結構主義。周星馳其實還是周星馳，不同的是過去趨炎附勢取悅群眾，現在是一心一意做自己高興的事。
看完《功夫》，步出電影院，十多年來第一次，想起高欣欣同學。也許她也在某一間電影院內邊看著如來神掌邊想起我。
之前《少林足球》幾乎完全摒棄周星馳過去的地道風貌。雖然說的還是廣東話，但一反過去以耍嘴皮子逗笑為主導的表達手法，再不見無聊的搶白鬥嘴，靠形體動態和外觀扮相營造喜劇效果。以世界上最受歡迎的足球運動為主線，發揚中華武術為主題，輔以天馬行空的漫畫化特技，加上小人物為理想堅毅不屈、真金不怕洪爐火、邪不能勝正等價值觀，在在是世界通行的語言。
不知何故《少林足球》的魔力對我總起不了作用。不是不好，但就是無法觸及心中那個電掣… 除了那句用半鹹淡國語唸出來的「你快點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險的」燃起零聲火花。
《功夫》回到了香港。
戲未上演，先來首歌大家熱身一下。於是大街小巷一起Kung Fu Fighting。主題曲是選對了。那幾聲Oh ho ho ho ~~~，喚起多少七十年代的回憶。那些街上人人蓄著李小龍髮型(又名功夫頭)的日子，那些人人以為穿件緊身恤衫喇叭褲戴個大太陽眼鏡就會截拳道的日子，那些人人都迷草蜢仔精武門蛇形刁手和迷魂鎖李雲的日子。
作為粵語片迷，看《功夫》是一次高手過招。絕對考你眼力，看你窮半生眼力逐分逐毫積存下來的粵語長片常識夠不夠瞧，看你無數個三更夜半虛耗在舊香港黑白片世界的心血有沒有白費。
一開場，便是大大個陳探長的名牌。舊中國有沒有探長這種職業我不知道，但在香港，探長肯定是我們的集體回憶。粵語片的曹達華，除了會如來神掌及偶爾被黃師傅大喝一聲「阿寬」外，更多時候他是大義凜然教訓麥基姜中平或被女黑俠女飛賊暗戀的華探長。偏偏現實生活中的探長卻是收黑錢數銀紙的高手… 一如《功夫》中的陳探長。完全把舊時香港的警察面貌展現。那是個貪污舞弊的沉淪年代，那是個無分兵賊的荒謬年代。
顧名思義，《功夫》自然有很多功夫亮給你看。硬橋硬馬的真功夫不少，十二路譚腿、鐵線拳、五郎八卦棍和太極拳都非常貨真價實，更請來各路師傅客串露兩手，氣定神閒，渾身肝膽。最叫人興奮的是連神怪武打片的諸般奇異武功也一一重現，如來神掌、六指琴魔、火雲邪神、獅吼功… 完全是影迷與功夫迷的一次盛宴。
粵語片時代，什麼奇功異藝都只能以原始方式表達。琴音吼聲也好，內功心法也好，只塗劃上音波符號，輔以走調的怪聲，再定鏡拍著一株顯然以人手搖動的樹木，然後眾志一心齊滾地作痛苦狀… 現在琴魔雖非六指，但天殘地殘廿指齊發，加上一日千里的特技，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如來神掌也不再是曹達華紮穩馬步「唏唏」兩聲所發的手繪掌印，而是得佛祖開示的毀山碎石動地驚天武功。無須出動「萬佛朝宗」，已足以降服天下無敵的火雲邪神。
到最後，火雲邪神之所以會如來神掌，原來是另有「高人」傳授的… 這是搏如來神掌影友會會員一燦的笑話了。
梁小龍復出演火雲邪神。小時候常在公園碰到他默默練功，狠狠的對著一棵大樹在拳打腳踢的練，很受我們小朋友歡迎。這是我孩提時代唯一的遇星經驗(要不是我家是麗的電視的忠實觀眾，可能我還錯過了)。以前他多被編派演忠厚仁義或風趣搞笑的角色(他和李小龍一樣，都演過陳真)，多年不見，不但改正歸邪，還蒼老了那麼多。
粵語片另一經典，是包租婆。遠的有一代鼻祖陶三姑，近的要數羅蘭盧婉茵吳浣嫻等功力深厚之輩。包租婆的形象，向以聲大夾惡、見錢眼開、不近人情、刻薄小器見稱。這次元秋演的包租婆，集上述所有特點於一身，有過之而無不及，猶有甚者，動不動便出手打人。
卻原來，包租婆本為絕世高手，滄桑百劫，歸隱城寨，平時的猙獰面貌只為掩飾不平凡的過去，至於追租趕客，也是一片好心，為保眾高手和街坊的平安… 這種忍辱負眾型的，倒聞所未聞。
元秋聲若洪鐘，字正腔圓，徐疾有致，具備那個時代的獨有氣韻，現代人怎樣也學不來。遠的不說，請看《花樣年華》的張曼玉梁朝偉，服裝髮型化粧布置什麼都形神俱備，一開口，立即功虧一簣，舊時的人說話哪有這麼快這麼促？罵得再兇再毒，也一字是一字，每一句結尾的「鮋」「呢」「」也從來一絲不苟。
還有醬爆。依然負責所有最不堪的笑話。他那任勞任怨的演出，總令我想起尹天仇… 他飾演的街頭理髮師，如今已不多見。昔日街頭的理髮檔總有看不完的公仔書供應，所有課外閱讀資料一應俱全。
豬籠城寨是「九龍城寨」和《七十二家房客》的縮影。舊香港的貧困生活，遠親不如近鄰的氛圍，都在銀幕上粼粼再現。在街頭排隊等水，在房門口炒菜造飯，欄杆永遠晾滿被蓋，公眾浴室永遠有色迷迷的大叔在張望，鄰居親若家人，吵吵鬧鬧將將就就又一天，由九龍城寨到公共屋村，過的都是這種貧而不苦的日子。
我唸的小學和九龍城寨只一街之隔。城寨不是電影中所描述那麼單純的地方。豬城頂多藏了幾個心地善良的絕世高手避世隱居，九龍城寨則是一個連警察也無能為力的地方。毒販大賊脫衣舞孃妓寨煙窟固然不是我這種小朋友就有幸可以見識的，唯一一次深入這座歷史堡壘，是我媽一次貪方便帶我去那裏看牙醫，二話不說替我拔了三顆牙。九龍城寨的無牌牙醫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在電影中看到「脫牙無痛所」的招牌，是摻雜了血色的回憶了。
豬籠城寨那些招牌很令人懷念，堆砌起那個年代的興衰。馬百良、疳積散、百草堂涼茶、隆泰號糧油白米…彷彿又回到以前去布莊造衣裳，去酒莊辦館買雜貨的世界。周星馳和肥仔聰甫一出場，縱千呼萬喚，也不及他們背後奇華餅家那個嫦娥搶鏡。差點忘記了以前奇華月餅這個經典的紙盒包裝。一盒這樣的月餅，要一間以粉紅布簾當門的梗房，一個綠底紅花的暖水壺，數之不盡的膠花膠生果，加上穿唐裝衫褲的外婆喝止你偷吃月餅會附送的豬籠餅才相襯。
周星馳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因此不能脫離屬於我們的年代。人越長大，越安於自己的年代，越惦念自己走過的歲月，越容易把回憶灌注濃濃的感情。
有人批評這戲主角性格模糊兼劇情薄弱，把重點都放到特技上了。觀眾看到的和入場期望不符時，總愛找堂煌的理由。墨七阿星單純善良，希望出人頭地，可惜不學無術。小時「勇」救小女孩，及後拼死在斧頭幫開鎖救肥仔，可見他心地善良。只是置身城市沉淪的氛圍，誤以為飛黃騰達的竅門是做壞事。想是這樣想，實際上卻什麼都做不出來，是為單純。他也有良知和慾望掙扎，自卑變成自大，不過著墨尚淺。其實，在斧頭幫向婦孺澆火水一場，大可描寫阿星斯時的心境，不過大概良心不能這樣早就發現，所以索性略過不談，此是不足了。
劇情還是那種低下層小人物的成長故事。小混混悒鬱不得志，誤入歧途，最後機緣巧合，浪子回頭，永恆的儆惡鋤奸邪不能勝正橋段。十年如一日的周星馳。以前笑料當掩口費，付足了，就不見有人站出來說情節薄弱。
當然有和以前不同的地方。這次顯然落足心機焚香更衣，誠心搬出武學精神來祭酒了。「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本是Superman用來自省的警句，借了來《功夫》，變了五郎八卦棍臨終遺言，也成為很重要的主題。深化以後，演變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思想。因為有這種氣魄，才有咕喱強裁縫油炸鬼二叔公包租婆等蓋世名宿，一一犧牲平靜的隱逸生活，甘捨性命，挺身而出。因為受了這種精神的感召，才會有墨七阿星轉念之間拼死怒打火雲邪神。
崇尚「我為人人」的俠義道德觀，在周星馳的電影並不多見。原因是這種道理可以很不好笑。以往他的本領總是以利己為尚，不是為愛情為發達，便是希望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甚至是「發揚少林武術」和「拿回自己失去的東西」，幾時有一心為民除害？
很多人覺得此戲笑料大不如前。我覺得沒有生硬堆砌，反見自然。幾場主力的逗笑戲，如初會包租婆和樓梯底飛刀等，減少對白運用，刪除無謂枝節，主力以身體動作表達，既順應劇情推展，又收惹笑效果，更能讓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容易明白，這是另一境界了。
還大膽借用了大師的手法。那一場去找火雲邪神的戲，幾經轉折來到囚室門口，陰森魅異。慢慢移近，壓迫感加強，驟見囚室門開，湧出洶湧的血水… 明顯是Kubrick在Shining的意念。短短數秒，為火雲邪神的出場添上迫人恐怖感，為後來真人現身營造反高潮的效果。
也不是沒有不足之處。周星馳的電影中，感情描寫永遠是最弱的一環。不是遊戲人間，便是不知所措。他的女主角多少總有些缺陷，在他最低沉時出現扶他一把，然後又透過救了他，使自己也得救。柳飄飄如是，雙刀火雞如是，阿梅也如是。
這次的啞女小芳，某程度上有點角色轉換。他小時候救過她，她一直念念不忘，然後在他扮壞人扮得歇斯底里之際，她突然出現，動搖了他當壞人的決心。因為他多年前救了她，使多年後的自己得救了。
問題是，這段「愛情」過於理所當然，沒解釋何以多年不見，女孩竟一眼便認出這個光天化日糾黨行劫的無賴，就是當天大義凜然的如來神掌小子，更無時間讓兩人發展感情，加上小芳女士實在沒戲可演，使這段感情流於蒼白荒涼，可有可無。不論是亮刀搶劫，或是最後的糖果店團圓，都多麼像學生時代被迫坐在禮堂看足全場的校際話劇演練。你甚至無法明白為什麼導演說是這個出場時間不足十分鐘的女孩喚起阿星的良知。我堅持那是包租婆和二叔公的功勞。
打通任督二脈，大概是最為人所談論(或垢病)的情節。繼之前食神出動觀音大使，零零發請來天外飛仙以後，周先生又再一次抄捷徑來結局。雖然之前三番四次為這個結局舖排，事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何以省略練功習武這類情節，也無從說得通何以一個連文弱書生都打不過的無賴，被打至肢離破碎後，彈指之間忽然變成世外高人。
我們這種看「七日鮮」電影長大的人，對這類可笑情節司空見慣，自然不會當作一回事，可是貴寶號現在打出國際電影的旗號，如此的結局安排，難免落人口實了。
《功夫》是我最喜歡的周星馳電影。是的，最後也只好說出來… 這是他最香港的電影。現在社會上常說扶貧。看著城寨一眾街坊如何掙扎求存，想到以往的艱苦歲月，大家只管胼手胝足改善生活，從未有隻字怨言，大概上一個世代那份堅韌的素質是失傳了。
回憶總帶點自家加鹽加醋的浪漫。看著銀幕上那些久違了的物事，往事忽然變得可歌可泣。那些陽光匝地微風拂鬢的日子，那些陰霾密佈淒風苦雨的時候，都突然舉足輕重，隨著那幾聲Oh ho ho ho ~~~，彷彿一下子又重現眼前…愛香港的電影人，繾綣著舊時歲月的電影人，又豈止王家衛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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