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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電腦前,我一字一字敲著月底截稿的文章,卻心不在焉。說不上原因,總覺得被什麼東西牽絆著:三天前電腦中毒,無法再收發信件,與世界斷絕;兩天前才知手機已被停話,門號被取消,不但要重購預付卡,更新號碼,還要跟一堆朋友說對不起,請他們更正資料;網路瀏覽器故障,要下載檔案時總會拋給我一個無可奈何的警語:「找不到網站」;更要命的是,在「疑難排解」的迷宮中奮戰數小時終告放棄,準備重灌軟體時,操作系統竟拒絕我將它消除與更新。心情愈來愈焦躁,我不得不停下「筆」──噢,對不起,是敲打鍵盤的手指──開始思考科技對生活有什麼影響,說得出與說不出的。
首先出現在腦海中的是卓別林的老電影《摩登時代》。片中的工作場景是:在想像的巨型生產線上,工人無法依自己的步調工作,他們只能配合著生產機械,不停地重複簡單的裝配動作。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主人公終於可以交班休息,可是離開生產線與機器時,卻無法停止裝配的動作。在影片中他雖然極力壓抑,卻仍不時震顫著身體,手腳抖動,機械式地跳著、蹦著;工作的緊張與重複已經融為生活的一部分。這是卓別林對未來世界的人性警語:在《摩登時代》這部機械社會的啟示錄中,人受機器左右、控制。工作時如此,工作之外更是如此。
對此,當時我只覺得好笑,現在一想卻覺得毛骨悚然。才不久前的 call 機時代,只要公眾場合出現傳呼訊息,大家的手就不自覺地伸向腰間;現在則是聽到類似手機的來電信號,人人便循聲辨位,或上衣、或腰包、或夾層口袋,神經質地摸索可能到來的訊息。從前是在收到訊息後失魂落魄地在街頭搜尋可以回電的公共電話,現在則是在收訊不清時旁若無人地大聲呼喊,竭力渴求氣若遊絲的回答。廣告上往往強調手機可以「掌握時間,掌握商機」,但是傳統對工作與生活的空間區劃與時間區隔卻因而泯滅。
記得十九世紀初大量生產與嚴格規律開始引入美國新英格蘭地區時,一個因反對這些紀律而遭永久解雇的工人憤而殺死工廠的管理者,並得到當地工人的支持,因為他們反對大量生產的邏輯入侵他們的步調與生活。但是現代科技卻讓我們無所逃於天地。社會即職場,下班如上班。一個朋友到日本兩年,刻意不讓手機進入他的生活。但日前他終於辦了他的第一支機仔。問什麼理由,他只苦笑說:大家有,也一直要他有,他處處受抱怨,「再也找不出什麼理由不辦」。
我們的生活習慣也因為科技而改變。常聽朋友說他們講電話的聲音愈來愈大,因為網路通信的話質愈來愈差;會看字但愈來愈不會寫字,思考跳躍,因為電腦鍵盤逐漸代替了手與腦。有人開始不耐於電話的繁瑣禮貌,因為服務專線的語音自動服務慢條斯理得讓他們抓狂。精打細算的人在計畫路程時會先坐捷運再坐公車,因為這樣可以省一張公車票的錢。以前有許多人不回 call 機,說沒收到信號,而現在愈來愈多人不在家裡安裝電話而改用行動電話,以免行蹤受人掌握。吃到飽餐廳與減肥門診同步成長,行動電話與股市散戶的數目齊頭並進。在這個日新月異的資訊時代,新科技似乎給大家許多新的選擇,但它們同時也改變我們的日常生活。一位自詡e世代的朋友對個人數位助理(Personal Digital Assistant, PDA)有「人機一體」的評語:「古人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現在則是機在人在,機不在人也就不知所從囉!」
這讓我想起一個手機公司的有力廣告詞:「我們相信,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的確,這些公司都號稱要讓科技更接近社會,而透過媒體與科普讀物的大力宣傳,我們也彷彿很了解這些新科技是如何想「接近」社會。但是我們浸淫於科技之餘,卻很少回過頭來想想「人性」,想想科技是怎樣改變大家的生活與習慣。
對大多數人來說,「人」似乎是不言自明,無需研究的存在。但作為 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的研究者,我們更有興趣了解一般人在科技環境中是如何因應與互動,或者是說人是如何在這樣的互動中表現自我。正如在九一一事件後,美國一片聲討美國霸權或是賓拉登集團,探討文明衝突與調和或全球化之類的大格局輿論,但跟一位 STS 的教授聊天時,他卻更關心事件後人們對飛航安全的信任感與乘機行為的改變。例如說,取消不必要的旅行,儘量少轉機,提前去機場,或是將利器或金屬器皿放在托運行李。此外是飛機公司的因應措施,如航班的改變,機場檢查的加強與票價的調整等。相對應的影響還有飛機公司的減薪與裁員,工人工作量的增加與安全責任的加重。對美國的科學家來說,則是安檢相關科研經費的增加與研究方向的改變。而對他來說,這些人與社會的變化才是 STS 的研究課題。當然,像九一一這樣的社會事件臺灣或許不多見(一個例子是九二一地震),我所想的是最近的一則新知報導:臺灣一家生技公司發展出 DNA 序列的信用卡識別系統,因為近年來國內信用卡仿冒事件頻傳,顧客要求更嚴格、獨特的認證系統。
下面我用減重做例子,讓大家想像一下與科技互動的複雜狀況。在古早沒有減重藥,或是塑身手術不流行的時候,大家是靠運動、節食、或是用飲食習慣的改變來達成所謂「正常體重」的目標。能夠保持運動、飲食得宜者,也往往被認為是心智成熟,有控制能力,可信賴的人。而減肥藥、運動機出現之後,大家的生活習慣就好像可以不用改了。因為這些藥所宣稱的就是要幫助大家消耗不「需要」的脂肪與膽固醇,讓你大吃特吃,回歸「自然」;而運動機訴求的特色就是讓大家運動「該運動」的部分,而且「很省力」。
這些宣傳看起來似乎很吸引人,但是仔細一想,我們難道真的可以藉由科技回歸自然?拿減重藥來說,如果這種藥需要在進食前一小時服用,那你是不是要預先服藥,以便進食,或者是說,要先預算何時要進食,以便按時服藥?此外,你可知道你所服的藥的正確劑量為何?為什麼體重不同的,甚至體質不同的人可以吃一樣的減重藥?「雞尾酒」療法是否是為每個人「量身定做」的?用什麼標準?還有,是誰決定我的「正常體重」的?如果我減重「過度」怎麼辦?減了「不該減」的要怎麼辦?在我們毫不在意地服藥,「自然」減重之餘,似乎很少人想過以上這些問題。
有人或許會說這些是專家的事,與我無關。但是,受過 STS 訓練的人會告訴你,正是因為大家認為這些是「技術問題」,認為專家會把社會因素考慮得很周全,又認為科技是專業問題而無從置喙,讓它變成了無人質疑的黑箱。其實,我們不是不了解科技的限制,也不是不知道在科技社會中要如何自處。網路上到處流傳著以某家操作系統公司為主題的笑話,在在顯示許多人對現況的不滿意。但是,光是自嘲是不夠的。迷走於科技世界的我們,像是離開大海在水族箱生活的魚,正逐漸失去對日常生活的感性與敏銳。有人或許懷念在媽媽時代親切敬業的助產士,但是現代醫學並沒有告訴你為什麼她們給「淘汰」了。有人或許還為以前從家鄉捎來的天然蔬果與土產而感動,但是農藥公司與製造基改生物的公司並沒有告訴你現在為什麼不能有其他選擇。有人就是不喜歡住家附近傳統多樣的柑仔店一一消失;有人就是不能接受在住家旁邊,號稱無公害卻又臭氣沖天的焚化爐;有人就是用不慣處處設想周到的視窗軟體。雖然如此,他們卻不知如何把這些意見更有力地表達出來。
不要說這些都與你無關!正如減重的例子,STS 不是一小撮蛋頭的私人興趣,關心的不只是只有少數人才能參與、了解的尖端科技。是的,我們在說一般人以及他們的生活。我們既然無法自外於科技,就必須更了解它對自己的影響,進一步做出適當的回應。以往科技史刻畫偉大的科學家與科學發明,歌頌它們對人類的貢獻;科學哲學談的是科學思想與概念的成長形式;科學社會學描繪科學家的組織與科學知識的生產方式、政策的考慮與批判。而面對二十一世紀的科技社會,STS與大家分享的是一個新觀念:去體會、去了解周遭的科技對生活的影響,並把這些心得大聲地講清楚、說明白,跟有志者一同分享。這是在現代社會的生存之道。這是一般人的 STS,我們的 STS。
就讓我們大聲說吧:我要我的 STS!其餘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