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吊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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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潘昀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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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時報◎林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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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非洲人。」
2
我原本要去的,是一個叫「黃金礦城」的遊樂場,在約翰尼斯堡的郊區,原先是人們挖掘金礦,如今卻被改建成賭場,和遊樂園的地方。
在這個主題遊樂區裡,你可以以非常觀光客的方式,參與地底挖礦的探險行程,觀賞礦工的歌舞表演,還有海盜船、摩天輪和快速俯衝旋轉的大蟒蛇,讓人興奮、驚叫連連。
後來不知為什麼,我卻先進了「黃金礦城」對面的一棟「種族隔離紀念館」,相較於孩子們歡樂地舔著冰淇淋,飄著彩色氣球的遊樂區,這個紀念館無疑是寂寞的,靜靜地立在某個角落裡。
在真正進入它的建築物之前,我沿著指示牌,走到了一個平台,從這裡的高度望去,整個約翰尼斯堡都在視線裡,繁華的、落魄的、縱欲的和廢墟似的歷史和現在,全都在這個非洲的黃金城市裡。
我想起了剛剛走進來的牆壁上,掛著原始部落閃族人,和他們的手工用具發明,然後是鐵鑄的牌子:「嚴格來說,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非洲人。」
而階梯上立著許多不同族群人們的背影,當你靠近他們,才發現那是一面鏡子,你會在不同種族、性別和年齡的身體裡,看見你自己的臉孔。
我似乎聽見了很多雜沓的腳步聲,遠遠近近地,然而,我知道,這棟建築物和整個非洲一樣,始終都寂寞地站著,在某個角落裡。
3
紀念館掛著「白種人」或「有色人種」的兩個入口,我沒有想太久,便選擇了「有色人種」的那個通道,我說不清楚這時的感覺是屈辱的,或是驕傲的,但我可以確定,當你被逼著選擇承認一種身分,那種感覺是煎熬的。
但「白種人」或「有色人種」的入口,其實也決定了一個人,命運的走向。從「有色人種」這裡進來,你所能看見的,全是監獄的鐵籠鐵網,和一張張的通行證,上面蓋著「此土著並非國家公民」的,歧視的章。
從紀念館裡的舊照片上,我們看見了在那個時代裡,無論是到公共廁所、沙灘,或者火車站,你總得像剛剛那樣,在「白種人」或「有色人種」的牌子前站一下,重新回顧你自己如何被降生,如何被畫分,如何被掌聲歡迎,或者遭到鄙棄。你沒有犯錯,你是有色人種,但你有罪。
有一張照片裡,歐洲移民的白人家族正坐在沙灘的躺椅上,享受非洲美妙的陽光,小女孩穿著可愛的蓬蓬裙,戴著花帽。
另一張照片,卻是黃金礦坑裡的廉價黑工,全身赤裸著,接受管理者的檢查,他們舉高雙手,背對著,像牲口一般。以及,一個黑人礦工用攤開的《聖經》遮著臉,躺在地板上午寐,旁邊寫著一行字:「歐洲人來以前,我們沒有上帝,但他們來了以後,我們除了上帝,什麼也沒有了。」
而最令我震撼的照片,卻是1976年索威托學生遊行,並引起官方血的鎮壓時,留下許多珍貴紀錄照片的黑人記者,一幅巨大的人物照,那是他自己,鼻樑上一道又黑又粗的傷疤,那是為了不願交出這些底片,被警察毆打的痕跡。
那道傷疤就像是在美麗、平坦的草原裡,挖掘出一條戰壕,不只挖在他的臉上,也挖在整個時代的臉上。人們本來可以側身擠進這個歷史的傷裡,以卑微求生的;而如今壕溝外面,盡是用報紙蓋著,剛剛還溫著的,被槍殺的村人。
尊嚴的,「有色人種」的屍體。
4
紀念館裡,有一個透明玻璃的展覽室,天花板上垂吊著上百個吊刑台的繩索。每一個吊頸的繩索,都代表著在種族隔離的抗爭運動裡,遭到絞刑的生命。
第一個被介紹的是反對種族隔離的白人青年運動者,他有著古巴的革命者格瓦那的那種長髮和鬍鬚,就像從叢林的游擊戰鬥中歸來的眼神。因為相信另一個面向的真理,他被從白種人的血統中驅逐,最後變成一名死囚。
接著是史蒂芬.畢果(Steve Biko)的巨幅照片,曾經是醫學院學生的史蒂芬.畢果,最終選擇了一條簡短卻精悍的濟世之途,他成為黑人覺醒運動的領導者,30歲被捕,在監獄中遭到凌虐致死。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畢果照片裡,短髮短髭,銳利的受難者的眼睛,我總覺得這是一個注定要這樣死去的男人,一個注定要在人群中挺立著,直到某一刻突然倒下,徹底崩解的男人。
在他的照片下,一張玻璃框著的舊報紙吸引了我,那是1976年刊出畢果所寫的一篇激勵人心的文章,而那一天,正好是我在出生的日子。那時,我在柔軟的被子裡安心睡著,遠方的非洲卻有一個人宣告了,用死亡換取永恆的生之自由。
一年後,史蒂芬.畢果被逮捕,在普陀利亞監獄裡遭受電擊拷問,他們把他丟置在狹小的反省室裡,被發現時,他赤身裸體地昏迷在自己的屎尿堆中。
一個反叛分子死了,當然不會有人因此吃上官司,但是他們以為自己成功剝奪了畢果肉身的尊嚴,使他以這種沒辱人格的方式死去,但他們沒發現,當你毀敗了一個肉體,卻會使他肉體以外的東西,更加晶瑩、純粹。
在那些駭人的吊刑台後面,有一間小小的房間,僅能供一個人曲身,沒有窗戶,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這便是畢果受虐死去的反省室,我探頭望了這房間一眼,卻又立即感到全身發冷,而急忙退出。那些吊人的繩索仍在空中動也不動地下垂著,一個徹底的隔離、孤絕和寂靜的世界……
我忙著回到人們呼吸著,活著的世界。想著,史蒂芬.畢果的靈魂是否仍眷迷著這個國家?我想起他額上那些流浪者的傷疤。想著,再沒有誰,可以用疼痛或孤獨,使他受屈辱。
5
從紀念館走出來的時候,我居然有了從長期監禁中釋放的感覺。不遠處的遊樂區裡,傳來遊客們因為驚險的遊樂設施而發出陣陣的尖叫聲。我覺得心驚,因為這紀念館始終都如同一個,記錄著傷痛的歷史的黑盒子,悶著不發出任何聲音(史蒂芬.畢果沉默地死了),而這個太平的日子,人們卻花錢,把自己送上恐懼的高度,好在瞬間滑落時,發出激動的叫聲。
(我想起那吊刑台,腳下的木板突然挪開,沉重的身體往下掉落,周圍是寂靜的,掛在那裡的軀體也漸漸變得輕飄飄地。)
我也有了大聲尖叫的感覺,卻發不出聲音,我決定到遊樂區去排隊買票,至少不需要思考自己究竟該排在「白種人」或「有色人種」的入口。
我轉身離開那棟寂冷的紀念館,突然發現,它告訴我的,其實不只是一段悲傷的抗爭的歷史,勇敢的冒險的生命。而是對所有人類來說,都無法孤立割離的,求生和死亡,絕望和希望。
有些事,從來就沒有區別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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