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廢河遺誌 上 ( 2007-12-12 )
◎塔塔攸
「給子孫一個青山碧水的人文聚落
以矩陣鋼骨 與 帝王椰林 深植土地
以護城河道 與 磐石基座 守護家園
在 三百公頃 的大街廓副都心
構築 五千坪 的四季生態水花園」
甲申年 荔月
我深感文字的魅力,原本只在心中生硬咀嚼的思緒,一旦書寫在三層樓高的巨型看板,竟能在一週內吸引數百個家庭,扶老攜幼前來共享這個造夢的工程。一波波的人潮手執銅板燙金的導覽型錄,穿梭在三合板搭蓋的精品木屋,參觀電腦合成的水岸城市,以及黏附在薄壁上的陶瓷衛浴。高聳 六米 的落地玻璃,引進戶外噴泉流瀑的水花日影,無聲地撲濺在場內潔亮的櫸木地板上。人群放慢腳步跨過,目光順勢集聚在展示場中央的完工模型,七棟等距排開的壓克力樓廈,壯闊地矗立在縮小的山川之間,溫馨亮麗的光柱投射在塑質護城河道,映出逼真的粼粼波影。
這一切是那麼真實,那麼美好,直到鄰近的先期工地挖出一具骨骸。
那是農曆六月的一個燠熱午後。走出恆溫空調的樣品屋,灼燙的陽光轟然傾瀉過來,厚重卻撼搖不出一絲風。在這空曠的重劃區,躁鬱空氣的唯一流動是向上浮升,之後向下沉落,一種飽含水氣、黏稠得必須沉澱的厚重。我緩緩步向工地,卻連吸一口氣都覺得困難。
穿越過低矮的土堆,四周些微轉暗,我抬頭尋找天光,驚覺迫近眼前的那座山巒原來是團烏雲,正以排山倒海之姿,靜默湧來,剎時一道雷光,引爆天地共鳴的撼動,縮頸仰望,一粒水珠正巧擊中鏡片,四周瀰漫一種焦土清蒸雨霖的甘味,隨即響起漸強趨急的雨落奏鳴。
我快步跑到現場,浸水的地壤已成泥濘。工地主任匆匆遞上雨衣,指向挖土機旁的一團藍白帆布。
「那邊。」
提拉著濕透的褲管,躡腳走近。
灰黑的爛泥之間夾雜錯亂交疊的枯黃骨骸。一陣雨水洩入,沖去污沙,傾斜的顱骨突然露出深邃的眼眶,接著閃出一道銀光;還沒聽到雷聲,我己全身打了一個寒顫。
「洗淨放入木箱,包個紅包給工人。」
「收工,不要被雷電打到了。」
●
雨後的空氣清晰得透明,西斜的陽光以三十度的偏角,灌注入這個群山環繞的盆地。吃完豬腳麵線,我站上工地寮舍的二樓窗台,視野越過河堤,延伸到對岸以夕陽光影雕塑的高聳大樓。豐沛的雨水蜿蜒繞過遠近山脈,此時正匯聚通過這段河道。急漲奔湧的河水筆直得像是一束橫躺的瀑布,柔順地撫拭著水泥的坡岸。雨後的堤外杳無人跡,只有一位手持長竿的白髮老人,沿著河岸走走停停,探身勾取水邊的瓶罐。
遠處山巒浸滿金黃陽光,逐漸發酵出葡萄色調的淡紫薄霧,輕緩滑落山坳。對岸的燈火漸次點亮,倒映入波動的河水,展延成一串璀璨的星鑽。
我舉香敬拜這片寬闊的天地,工地主任取過案頭的紙錢,蹲下點燃。暗黃的薄紙黏觸到火光,立即翻捲成焦黑的灰燼,沿著火焰外緣輕盈攀昇。在烈光竄飛與浮景舞扭之間,彷彿有個人影晃過。
我側身端詳,是那個白髮老人。
「你過去看看。」
工地主任趨前探問,拿回一張名片:
萬善祠常務理事 蒲三
「怎麼?」
「他說農曆七月還沒到,也不是初二、十六,遠遠看到亮光,像是在燒冥紙,就過來了。」
「他知道?」
「可能己經猜出來了,他說是做善事,頂多隨意添個香油錢。」
「你去支開他,今晚我會與曹總碰面。」
●
曹總不置可否,俯身沉入浴池,四周湧起翻騰的白沬。
「你有能力處理。」
成排水柱從 五米 高的龍頭噴口翻滾衝下。
「不用張揚。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曹總轉身,肩頭閃過水瀑。
「我們這一行,就是看水往哪個方向流。」他瞇著眼,笑說:「看看這期的銷售量,嘿,你快要當副總了。」
「怎麼做,你知道。」
灌頂的水花從蓮蓬頭噴湧而出,奮力劈擊我的頭顱。
我擰乾浴巾,擦掉刺痛眼瞼的泡沬。
置物架上的手機響起,開機立即傳來急促的聲調:「鷹架傾倒!有人受傷了。」
我火速趕到醫院急診,遠遠聽到工地主任的聲音……這場雨下得太猛,太突然,地基跟著鬆垮……
診間看片架上掛著一張X光片,像是頭殼模樣的黑白片子,光源一開,空洞的眼眶外圍,驟然射出炯炬的亮光。
「還好沒有刺傷眼球,只是骨膜破裂。」工地主任摀著眼罩說:「在地的神鬼,看管在地的風水。那個木箱,就在當地處理,好嗎?」
「九十,四十。」護士卸下血壓計,調快注射點滴的流速,看我一眼,說:「先生,幫忙領取備用血漿,」同時遞來一張紅單,指著檢驗欄,「找血庫的蒲組長。」
護士離開之後,工地主任才說:「木箱放在辦公桌下。」
●
甲申年 巧月
我再度回到工地,面對寬闊的山川焚香禱告。天空飄起細雨,在晃轉的風裡狂飛騰舞。暴走的疾風猛然吹奏,飄浮的水霧又被勁風壓入遠方陡立的山谷。西斜的日照溶入這片水氣,模糊折映出斷續的彩虹。
這塊大地一再以壯闊的景觀與豐富的內藏震撼著我。
工地又挖出骨骸,距離上次不到 三十米 。
我屈膝跪地,將香柱插入土壤,隨手抓起一把泥沙,壓住攤平的建築藍圖,凝視深掘的地層。就在當年接待中心的底下,挖出破裂的陶甕、葫蘆、木頭圓盤、碗狀的螺殼,鼠囓蟲蛀的木桶、鬆脫的籐籠與竹椅……多樣的擺設有如地底的樣品屋,其中一個陶壺盛裝土砂夾雜生鏽的錢幣,有一枚隱約露出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像,反面標示1863的字樣。外圍護城河的底部還挖出一塊中央刨空的巨大樹幹,大約 五米 長,與灰黃斑駁的竹管併疊在土堆旁。
「全壓在竹筒下面。」工地主任指著起重機旁的木箱。
我揉搓陶壺裡的泥屑,說:「土質與外面相同,那是一場大水吧。」
「還是找老蒲?」工地主任問。
「嗯,」我說:「這邊讓你先收拾。」
●
空曠街廓零星張掛著巨幅的廣告看板。勁風搧拍塑質布幔,攪動了夕陽餘燼,將天頂的雲朵燒烤成柿黃楓紅的透熟,色彩異豔詭譎。
天光漸暗,稀落的路燈亮起。繞過等距植栽的截枝禿樹,跨越馬路,我來到抽水站旁的萬善祠。
廟簷下的燈籠隨風晃轉,「慶讚中元」、「風調雨順」的紅底黑字在夜色中載浮載沉。廟前空地四周搭起竹棚,內疊祭壇,供桌上排滿麵龜、罐頭、牲禮鮮果,桌旁散置一堆素白紙糊的竹架水燈。
老蒲正在整理桌上的祭品。
「嘿!」。
老蒲偏過頭,說:「是什麼風颱風把你吹來?」
「正是風颱風,」我比個手勢,「又一仙。」
老蒲緩緩轉身,手掌握入鳳梨棘刺。
「跟上次一樣。」我壓低聲音。
竹棚邊角的燈籠在驟起的狂風裡猛烈搖晃。
「天一亮就過去,」老蒲說:「今晚放完水燈也將近半夜了。」
燈籠加速晃動。一陣霹啪連響,急雨敲擊棚頂與廟瓦,對位踢踏形成緊湊的重低音浪。
廟祠走出一個中年男子,手提竹簍,走近祭桌,撿取起素白水燈。在擦身而過的瞬間,與我對望了一眼。
老蒲說:「那是我的兒子,你們見過面吧,——在醫院的血庫。」
「浦組長?」
「嗯,蒲(ㄆㄨˊ)。」他看著四周猛然淅瀝的雨勢,說:「你在這裡賣土地,要不要聽一些在地的故事?」
「一到中元,」老蒲深吸一口氣:「過去的都活起來了……」
廟前的地下水道傳來低沉的呼咚回音,像是水氣衝擠密室門閥,爆開活塞。
「……七十年前的一個颱風過後,有人在下游葫蘆渚的蘆葦叢邊,撿到一個囡仔,就躺在大木盤裡,手掌還抓著生青的葉子。」
「他們叫我蒲三,其實那一年我還不到三歲,對古早做大水完全沒有印象。直到二十多年前……」
「那時做粗工,就在附近下埤頭一帶,天天挖掘高速道路的地基,」老蒲說:「有一天挖到一個灰灰土土的圓形木盤,只是覺得眼熟,沒想到清洗乾淨之後抹點油,跟家裡的木頭盤子一比,兩個年輪的排列,疏疏密密,居然完全一樣,連那個樹瘤也在相連位置,我敢斷定,就是同一棵樹。」
「……從那時起,只要經過這個所在,我就時常感覺到,地底下有人伸出手來,拉住我的腳。」
一滴雨水沿著我的背脊冰冷滑下。
「二十幾年囉,我在這一帶蒐集了上百具人骨,全部排列在這間萬善祠,」老蒲說:「再交給兒子,用血庫的機器做鑑定。」
老蒲的眼神一轉,說:「你是用什麼方法?」
我回頭一看,小蒲正站在背後。
「取頭顱的鼻甲骨,做聚合?鏈反應。」小蒲說。
「再與我們父子的血液比對;金斗甕裡面住的都是我們的族人,血緣濃淡只有些微差異。」
「一直到上次,在你們工地發現的那仙,恰巧是最親,最最親。加上這一仙,我想我們的家族拼圖快要完成了。」
下水道嘩啦奔滾,像是一窩逃脫的土龍在地底生猛攢動。
「我是愈做愈有趣味。」老蒲說。
一陣狂風夾雨吹掃而過,陰寒攢入骨髓。
「這裡面,有人找馬偕拔過牙。」
「看牙槽的磨痕就知道。那個時候只有馬偕使用這種拔牙設備。」老蒲說。「也有人打過法國仔。」
「講起這些金斗甕,我可以說出這一條河的全部歷史。」
「有隻大腿骨還釘著法蘭西型號的彈頭,應該是1884年西仔反戰爭留下來。」「還有人跟阿本仔相殺過。你看看手臂骨頭的切痕,尖銳精悍,分明就是日本軍刀的刀法。」
氣流切開逐漸聚攏的夜色,暴風雨有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下,猛烈撞擊廟瓦、棚頂、水漥,融成一部壯闊的混聲大合唱。
龐大的雨勢逐漸逼近,我沉默站著。
「還有一些木板跟這些骨頭埋在一起,上面雕刻的人型模樣、頭巾紋路,幾乎就是日本人放在博物館的標本。」
「你猜猜看,那塊木頭有多大,就像現在還放在圓山保齡球館門口的那個巨木樹幹,直徑 兩公尺 咧。」
「一百年前這裡非常熱鬧,就像中元晚上的萬善祠。」老蒲說。
「古早人沿著河流生活,這座廟口前面就是人來人往的碼頭。」
屋簷落下整排的雨瀑,廟前延展成一片陰暗的水域。
「你們在這裡推銷好山好水,有沒有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裡會有一間大眾神明廟,廟門又背對著大馬路?」
「……其實,廟口本來正對著河水,四十年前先是蓋堤防,最近又填平河道,再把堤防拆掉。現在的人已經看不出身邊的站牌,就是以前坐船的地方。」
「也不知道這裡以前叫做『搭搭攸』,意思就是項鍊。」
「我們這一輩,腦子裡面還有點印象,以前站在北邊的那座金面山,遠遠看下來,河流是彎曲的ㄩ字型,」老蒲伸手在胸前畫個半弧形,說:「就像是佩掛在土地的項鍊;太陽出來,河面就像是撒滿亮晶晶的翠玉瑪瑙;但是河道填土拉直之後,項鍊已經不見了。」
竹棚在暴雨狂風中劇烈搖動,呼嘯一聲,棚頂的積水翻騰融入滂沱的雨陣。
我繞到廟後的洗手間,撥開手機連絡工地主任。
「門窗關緊,」我說,「藏好木箱,順便拿傘來。」
「你說的東西,放在老地方,」工地主任說:
「另外,護城河底攢出一大窩活蹦亂跳的土虱。竹筒裡還發現一些廢紙。」(待續)
自由時報-961212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