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上)
作者:◎嚴歌苓/著 郭強生/譯
編按:大陸旅美小說家嚴歌苓,以《扶桑》、《人寰》、《第九個寡婦》等享譽華文文壇,目前正在為國際大導演陳凱歌的新作《梅蘭芳傳》撰寫劇本,《赴宴者》是她第一本以英文寫作的小說,去年在美出版後佳評不斷,紐約時報、時代雜誌都有書評肯定,中文版由東華大學教授,也是小說家郭強生翻譯,本刊特摘錄精彩段落,讓讀者先睹為快,今明兩天刊出。
小梅站在丈夫面前,按他的指示往左往右扭轉身體。她身穿一件白色套頭針織衫,下著一條剛到膝蓋的牛仔布藍裙。這身打扮既讓她曲線畢露,也同時帶了大學女生的一種清純隨意,靠了深紅色的唇膏才讓她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幹練。董丹決定要帶她去吃魚翅宴了。今天有一場名為「搶救貧窮」的募捐會,之後便是午宴。
在往飯店去的路上,董丹叮嚀小梅決不要跟人說話,一律回答是或不是。如果他們繼續煩她,她可以拿起照相機就閃開,假裝是有甚麼千載難逢的精彩鏡頭突然出現。注意照相機可別拿顛倒了。對準目標時,記得把鏡頭蓋子拿掉。不對鏡頭的那隻眼睛閉上,可別閉錯了眼睛,那就露馬腳了。千萬記住,絕對別開口。一開口,別人准能認破她的宴會蟲身份。
在飯店的階梯口,小梅突然停下來,說她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吃魚翅。」
「妳沒吃過怎麼知道?」董丹儘量不嚷嚷,同時四下觀望可有甚麼人在附近。他不想別人看到他們兩人是一道的。
「我不喜歡魚翅,」小梅壓低了嗓門,玩弄著自己的手指。
「我保妳會喜歡。飯店裡一小碗就賣四百塊呢。」
「我上館子從來不會帶那麼多錢。」
「吃了魚翅妳的皮膚就會光滑白嫩,跟豆腐似的。」
「我也不喜歡豆腐,」她的語氣像在哀求。
望著她,董丹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無比的溫柔,他憶起了他們初識的情景,也是同樣的憐惜之情,令他不忍。
「我回家了?」她問道。
「還花了錢買這身衣服呢。」他開始板起一張臉。
她不說話了。想到一百塊錢花在這套衣服上,卻無用武之地,令她心疼。這筆錢可以買五大袋麵粉,足夠她在鄉下的那一大家子人吃一個月。她嘆了一口氣,重新壯起膽子,抬頭注視著前方。
「妳希望妳那一份四百塊錢的魚翅就這樣子被倒進垃圾桶嗎?」董丹問道。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都是頭回難,以後就不怕了。你就跟著我,別靠得太近就行。」一面登上花崗岩的階梯,他一面繼續給她指示。上到樓梯頂端他一回頭,看見小梅跟他只隔了兩步遠,他瞪了她一眼,要她保持一點距離。
可她偏不。
他走到報到處的時候,她呼出的熱氣都觸到了他的後脖頸。
簽好名,交出名片,董丹用氣聲跟小梅說,她這樣步步緊跟會讓他們兩個都惹麻煩。可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他找到機會就給小梅使眼色、打手勢,可是她依然寸步不離。進了會議廳以後,她挑的座位也在他正後方。當董丹聽見有人問小梅她旁邊的椅子有沒有人坐時,他緊張得兩手冒汗。是那個小個子的聲音。小梅說有人坐,她幫一個朋友占位子。小個子接著問,那她的朋友在哪兒?在廁所。小個子只好側起身從走道中間殺出一條路,往前排走去。那個地方沒人坐,因為如果中途想要起身或離席,幾乎是不可能。
董丹乾脆改變戰略,坐到小梅的右邊。
主持人介紹完今天的贊助者之後,就宣佈記者會開始。
「把妳的筆記本拿出來,」他低聲耳語時,嘴唇幾乎毫不挪動。「還有妳的筆。現在,看一眼發言的人,在本子上寫幾筆。」
「寫什麼?」
「什麼都行。」
「到底寫什麼?」她輕聲問時,目光注視著舞臺上正興高采烈開始致辭的那個募款活動的董事。發揮同胞愛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最重要的使命,要讓我們的兄弟姐妹們不因為貧窮而使他們的子女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
「隨便寫。只要妳的筆在動就行。」
「這支筆不好寫。」
「沒事。只要它動就成。」
那個董事語氣轉為沈痛。在我們國家裡,貧窮農民不能享受醫療已經是遺憾,但如果不對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而讓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插一杠子,那更是恥辱。
「把他說的記下來,」董丹告訴小梅。
「他的話裡頭有好多字,我不會寫。」
「妳就寫妳自己的名字。」
她果然照做。他偷瞄了她一眼,這才放心了。她十分認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寫了整整兩行,認真得從頭到尾嘴巴沒合上。為了不讓她左邊的人看到她在寫甚麼,她還刻意把筆記本的封皮立了起來。整整一頁都寫滿了她的名字之後,她開始畫圈圈。
午宴要開始了。她叫他別擔心,她已經能應付了。當她起身去找餐桌的位子時,董丹告訴她,會有一個信封裡頭裝了錢叫作「車馬費」,大概兩、三百塊。可千萬別當場就數錢,那樣子不好看。她只需要按照要求,給他們看她的證件,然後簽名就可以了。
今天的餐宴十分盛大,共有五十桌。一些面色黝黑的農民代表和今天最大的捐款者共桌,坐在靠近舞臺的地方。再過一會兒,還將有一個儀式,捐贈的錢、醫療器材、藥品及電腦被一一接收。
董丹的眼睛一直緊盯著離他幾張桌子遠的小梅。這時一個看起來像農夫,三十幾歲的男人來到了他身邊。一位叫什麼莉莉的中年女人介紹,這位是白鋼,是某村的會計。那麼莉莉又是何許人也?她是「農民減稅委員會」的一員。董丹說,噢,是的,他想起來了。他腦子裏其實在想, 他忘了跟小梅說魚翅滑溜溜的,吃的時候,要用湯勺幫著筷子。
「莉莉同志告訴我,您常去鄉下,對村級領導幹部的腐化做過一些調查……」
「我對農民是很瞭解,」董丹道。
「那你一定得跟我來一趟。」
「現在?」
「現在。」
白鋼的一雙眼睛小而有神,四周佈滿了魚尾紋。他說這地方的人都被蒙蔽了。那些傢伙才不是甚麼農民代表。他們是農民的叛徒,把捐給農民的錢都自己污了下來,等到這筆錢到農民的手裡時,恐怕連捐款的百分之十都不到。
「記者同志,這樣的事在每個省、每個鄉和村連年發生。如果您跟我來,我會給您看證據。」
董丹有些遲疑地站起身。他又看了小梅一眼,她正一個人百無聊賴的坐在那兒,看起來快要睡著了。他跟這位農民說,等他這兒的採訪結束,他自然會跟他去。
「一個真正的記者在這兒是採訪不到甚麼的,」白鋼道。他的口齒清晰、反應靈敏,不像是一般的農民。
第一道菜端上了桌。用的食材全是來自海裡,服務生解釋道,連這些精巧的餃子外面所包的皮都是海產。
你在這兒聽到的沒一句真話,白鋼說。他用下巴點了點那盤菜,那正好說明了募捐來的錢都花到甚麼地方去了。走吧,快點離開這裡。這些募款單位和農民代表勾結在一起,把農民剝削得骨頭都不剩。媒體卻裝著對這種事毫無所知。
董丹眼看自己是給纏上了。他看了小梅一眼,她正在吃那些用海菜包成的餃子。他為她感到高興。至少她前半生錯過的好東西有了點彌補。他不想看著她一輩子的飲食史空白太多。
走出了飯店,正午的太陽當頭,董丹意識到有人跟在他們後面。又是那個小個子。他距離他們十步遠。董丹向白鋼建議搭計程車,但是白鋼說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遠。董丹發現小個子依然在尾隨。董丹拉了白鋼走到馬路對面,佯裝要去為他的錄音機買電池,想要暗地觀察小個子。這樣和他平行, 觀察他方便多了。小個子似乎在思索,不時停下來作筆記。
當董丹在小雜貨攤前停下來時,那小個子也停了下來,並從包包裡拿出了一罐水。為甚麼這個矮子不放過他?他和董丹不存在宴會蟲的營生競爭的問題,因為他本身是貨真價實的記者,還有一位攝影師的搭擋。董丹憤怒起來,想像著自己衝過馬路、揪住該死的矮子的襯衫,揍他個昏天黑地。不,他不要揍他,他要殺了他,徹底剷除他。只有這樣,董丹才能夠安心地當他的宴會蟲,賺取他微薄的生計。
這時白鋼跟董丹講述起來。他們村的村幹部拿到錢之後,夜夜吃喝,不管那些是為了洪災後道路搶修、學校與診所興建所需的捐款。白鋼說這些人貪汙的款項,他藏有一本秘密的帳簿。
「他們除了吃,還是吃。一旦有上級派下來的檢查,他們就擺酒宴請他們吃,審查小組就把這些所謂農民代表們的話彙報上去。」
那小個子現在佇足在一個書報攤前。他一邊隨手翻閱一份報紙,一邊問女店員一些問題,然後繼續往前走。董丹怒不可遏,兩隻拳頭直是痙攣;它們也許會失控, 像掙脫繩套的西伯利亞狼犬那樣衝出去。董丹的拳頭曾經常常自作主張地衝出去,這工廠裡是有名知的。
「你好!」董丹揚聲喊道,客氣的語調讓自己都吃了一驚。
小個子抬起頭四下找尋是誰在喊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自然反應。發現董丹站在對街,小個子面露喜色,隔著車河企圖跟董丹交談,對他們的不期而遇表現出由衷的開心。他要不就是個天才的演員,要不就是他的確沒有跟蹤董丹。
「還要趕下一場?」交通的喧囂過去時,小個子便問道。
不等董丹回應,白鋼便輕聲在一旁說:「甚麼也別跟他說,否則對你待會兒要見的人不利。」
小個子說:「要我送你一程嗎?我有一台二手車。說不定是三手、四手。」他用手指向一輛停在路邊的紅色小轎車。「我付不起飯店的停車費。」
董丹喊回去,謝了,他們已經快到了。
小個子坐進車裡,朝他們揮揮手便開車離去了。這場遊戲剛開始的時候,董丹占有暗中觀察的優勢,到了現在,情形完全逆轉。這人為甚麼要冒用董丹都已經放棄的假身份?為甚麼他不能老老實實做一個自由撰稿的記者?或許他本來就是個自由撰稿人?董丹看著那輛紅色小轎車開進了車陣,消失在公路天橋下。他覺得這一切都也許都是矮子導演的一齣黑暗神秘的劇劇,而他是戲中一個莫名其妙的角色。他對自己接下來的台詞或動作毫無所知,更別提這個角色的未來的命運為何。
他們走到了車站附近,白鋼領著董丹走進了一家地下室旅舍。白鋼先在一個門上敲了敲,再為董丹開了門。走進房裡,頭頂上只有一盞灰暗的小燈,把空間照得像停屍房。總共六張床放在那兒,只有兩張有被褥。房間有一股髒衣服混合著身體幾天沒洗澡之後的氣味。床上那兩人爬了起來。
「這位是我們勇敢的記者先生,」白鋼對他們說。接著為董丹介紹兩位老先生,分別是白大叔與劉大叔。
董丹趨向前忙說,他只是個自由撰稿的記者。他注意到這兩位老先生有他大爺的歲數了。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 就是他不領領導給的工資,再為上級寫文章。」
說得好,一語道破。董丹喜歡白鋼給於這個名稱的定義。
兩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的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來。
「快別這樣!」董丹慌了,手忙腳亂把他們往起拉。「起來起來,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幫你們……。」當年他的父母也因為沒錢,帶著他發燒不退的弟弟,在醫院裡做過同樣動作。「起來咱慢慢說……」怎麼也勸不動,董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錢,只要能不讓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樣,他寧願花錢。
可他們不要他的錢。他們打算一直跪在那兒,直到董丹答應為他們寫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經這樣,在到處吐滿了痰的地上長跪,直到院方終於讓步先搶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應,我答應!」董丹邊說邊將其中一位大叔拉扯起來。他恨自己怎麼這麼心軟,隨便就讓一個叫白鋼的陌生人把他拖來這個地方,讓他陷入這種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接下來像這樣的人生慘劇恐怕還多得是。最近不知有多少次,他經過地鐵的地下走廊,或者過街天橋,看見缺腿斷胳臂的乞丐,他將自己皮夾裡的錢掏了出來,就因為想讓自己心裏好受點兒。
「您得答應在大報紙上把它登出來,」白叔嗚嗚咽咽哭了起來,不讓董丹扶著他的腋下拉他站起來。他說他兒子因為給縣裡頭的上級寫了封信, 告發村裡頭頭兒怎麼貪污捐助款項,結果差點兒被那幾個頭頭兒打得半死。那些全中國人捐來的款項不是被他們拿去吃喝,就是蓋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著拉屎,新式澡堂能躺著洗澡。
「總共三個人挨了他們的毒打,其中一個在送醫途中就嚥氣了,」白鋼解釋。「這事就發生在調研組來村子之前,村裡頭頭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甚麼逃稅、超生之類的假罪名,然後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賄賂調研組。」
「我兒子……,」老人抽搐著,「現在人癱瘓了,他兩個孩子年紀都還小……」
「離咱村最近的醫院也有一百公里遠。要不是他們在路上硬攔了一部軍用吉普車,白大伯的兒子命也丟在路上了。」白鋼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就嚥氣了。醫生只給了他緩解症狀的藥,就打發了他們。眼前這位白大叔正用手擤了把鼻涕,手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裡汪起淚水。打他十八歲那年離家當兵之後,他心情還沒這麼無望過。 正是這種無望讓他當年離開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塊出門時,本以為這天會過得很開心,可現在他整個心情全毀了。
白大叔與白鋼繼續跟董丹描述那場噩夢般的事件,劉大叔則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塊木板擺在一張空床上,鋪上報紙當作桌布,擺出先前他從隔壁小吃店買來幾樣小菜,從地鐵附近的雜貨店買的兩瓶白乾。一道菜是豬腳,其他也全都是豬的內臟,紅燒豬腦顫顫悠悠地被端上來,上面浮著一層辣椒紅油。董丹數了數,總共八樣菜,即使都是廉價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頓酒宴了。大家熱烈的敬酒,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滿頭大汗,說話開始大舌頭。話題一直圍繞著相同的事情打轉:村子裡有人進了城裡找律師,打算要告這幾個村裡頭頭兒。三個月過去,沒一點結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攤派費,比平時多了五塊。多出來的五塊錢是村裡頭頭兒請辯護律師的費用。他們說他們是人民政府選來服務人民的,現在他們成了原告,人民當然得負擔他們的法律費用。這像話嗎?他們問董丹。確實難以想像,董丹應道,這已經是他第三遍的回答了。
白鋼舉起杯子,「還我公道!」
接著一陣咂嘴聲,人人都皺著臉,將那六十五度白乾一飲而盡。感覺那酒精像一條嘶嘶燃燒的導火線一路通進身體,那灼辣的感覺還真痛快。
「我兒子跟我說,」白大叔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一定要還我們個公道!你可別讓他失望!」他對董丹說。
董丹點了點頭。正當他伸手進口袋摸香菸時,劉大叔在一旁已經幫他點起了一根。是進口的牌子。看來他們對他的到來,早有準備。
「寫篇文章把這些王八蛋全揪出來!為他的兒子出一口氣!」劉叔對董丹舉起酒杯。
「我一定盡力。」
白大叔說:「光盡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頭又要下跪,忙舉起杯子一仰頭把杯裡的酒乾了。這玩意兒烈得能消毒,他得瞇起眼、咧起嘴才能讓酒下肚。接著他朝白叔亮了亮見底的杯子,算是承諾。(未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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