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趕路的人(上)
2008/8/11 | 作者:陳玉姑/文‧圖/鄭美珠
第七天了,妳說。
入夢來吧!入夢來吧!到念你等你人的夢裡吧 !
四月的春雨打得鐵皮屋簷鏗鏘作響。夜深,妳側臥,聽雨打泥磚,漆天急雨,小巷弄的水泥牆淚流不止。
嗚-呀-嗚-呀-
對街小學飼養的孔雀因雨鼓譟,音,粗礪怖懼,在月黑雨猛的夜半。
孔雀鳴叫像烏啼。
孔雀開屏何其盛大豐彩,鳴聲卻悲切難聞。
妳試著鬆解身上每根緊繃的絃,只要放鬆,他就會尋靠而來,他必得有所示意交待的。妳等著,等著一個屬於他該給的答覆。
闔眼,在現實與夢境游移。突地,熱歌勁舞畫開天地寂寥從地底竄出,妳起身,急切撥找響聲出處,是床底積塞什物的紙箱,伸手探出正扭身擺臀的可樂易開罐型體的鬧鐘,在夜半,它的俏皮搞笑反成蓄意捉弄。
制止它開口,妳和衣側臥。
不尋常,妳明白,易開罐鬧鐘是他啟動的,他,回來了!
意識回籠,痛,加劇,沿著動靜脈流向心肺。
機車輪軸轉動加速,飆車聲斥臨牆的闇黑窄巷,驚動無光的月。
妳確定機身始終定點不移,如近在側,如貼在耳,只剩聲速和光速在競跑。輪動漩轉如渦,力拔龍捲強風,一路哀嚎,雨急號泣的背景音樂幫襯著輪軸速轉的主題音響,有如高低二重奏。
他來了,回來了,妳了然,這番作勢就是他的行徑:震盪、戲劇。
他││凌虛御風而來?
他││騰雲放雨前行?
妳問著,在心裡。
雨勢凌厲,輪轉飆速,妳有如觀見一隻搏扶搖直上青天的鷹。
好吧!他是雲它是霧變化莫測。
好吧!他是風它是雨造化天地。
單單唯一不得改造的是他自己的性格命運。
漸緩的雨勢收鑼藏鼓的隱去背景音樂,猶如高漲的潮水一吋一吋的退離大口吞噬的岩灘回到汪洋的永恆懷抱。
機車的輪軸減速如扇轉,緩緩慢慢終至無聲,節拍眼的敲打聲亦跟著隱退。
走了,妳再明白不過,在心裡送行。
睡不寧是常有的事,妳強迫自己要進入夢鄉,天亮後的枝枝節節需要體力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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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進來,年輕幾許,問了話,知妳腎疾,喚人取藥逕自按摩搓揉妳的右腰背,溫熱經絡如硫磺溫泉暖肌熱骨。他依舊疼妳。
為何這麼趕?妳要答案,忍了七天六夜。
我趕著送兩三人去投胎。他給了不是妳要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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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人進了隔間浴室,燈亮擾醒妳,天已濛濛亮,轟轟機車引擎急駛而逝離開耳線,妳再次確定他騎著他寶愛的BMW850cc機車來了又去的事實,他果真聽聞到妳椎心的召喚。
妳速翻日記忠實原委的刻下時間履痕,與他驟別乍見的驚訝,再述描給殷殷等盼他回來的人知,慰藉破碎的心。
大門口鋪灑的石灰,凹陷,左踩右踏的娃兒腳印,法師言:中陰身的軀不大,足自然小。
妳不會忘記那通斷續哭訴的電話,在春寒料峭的三月,華燈初上時候:││我是││大
-姊-嗚-哥-哥-車禍死了。
那一秒,妳如雷轟頂呆若木雞,淚,因震驚而堵絕了。在他魂飛魄散於闇黑郊野的剎那,在島的北方的妳心眼正忙碌為何?
妳電麻般杵在廚房赭磚上,虛浮幌動如雲端。
幾秒鐘的衝激折轉,在電話,妳託言:告訴他,快告訴他,小孩、債務我會處理。
一旦死亡,所依賴的地水火風空五大元素的肉身被遺留下來,而妳寧可相信,主宰意識的靈魂仍飄浮於肉身觀看周側。此刻,眼最明耳最靈鼻最敏身最輕,打開五官六覺上達天聽,一念千里有如順風耳千里眼。
妳堅信,他聽得到,懂妳的意。
他,周轉失靈好陣子了,就在事發前一周,妳不才轉告知會他:兩大一小的孩子會繼續看顧到學業告一段落?
妳通報散居異地的家小,其實,也不過是小妹和他就讀大學的兒女一對,滯美的么弟姑且不論,地遠情不切。二十餘年前即乘仙鶴去的父親是避徙南渡的唐山客,他的宅門親舊是在海的對岸,父親一走,你們一家變得更孤單也亦發堅強,不懂什麼是命運,只知奮力向上。
而單單就他一人是異數。
要人擔心受怕陪過日子,猶如一頑童。
迢迢百里返抵家門,小妹問著:掛下通報的電話,我伏案放聲痛哭。二姊,沒錯的話,妳邊講電話邊刷牙是不?怎會那樣冷靜?
是的,生活的細瑣雜碎已馴養妳一心數用。妳出了浴室即把一家大小扔上車,藉著月光奔向島之東。
「至痛無痛,大悲無悲」此分此秒深刻精微得驚顫凜然妳。
在車燈如流的線道上,妳讓本就不長的指甲嵌進肉裡,知道這││不是夢不是夢,夢││會換場景換情節會翻頁會劇終,老天爺這位大導演導出這場無法NG的錯亂戲碼,妳的心絡肺脈糾結緊束成一拳肉球,尖刀利斧砍下汨汨血流成河卻不感不應。
妳最最記掛的還有生養他的母親,才歡慶七十大壽的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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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孤獨嗎?你驚懼嗎?你乍現若醒嗎?
在筆直的闊道上,一個錯走逆向的身影矗然在橋上出現,昏暗的夜空你如何煞住急奔赴海的流速在那一秒那一刻
日頭不忍看,全隱了去。
那人,神智恍惚,理該綁在屋內領有傷障手冊不可放行的失智青年,並踩著愚緩又堅定的步伐走向不屬於他而取索於你的逆線道。
就為躲閃那無畏懼之人,你車頭急急從右線道滑向橋墩的左線道,若是日後談及,你慣常會以生動的言語肢體描繪當時千鈞一髮的危顫與機智,讓你草莽性格更添一樁,在聽者驚嘆聲叫罵中加編一筆靈活人生的頁碼。
而你萬萬沒想到,就在扭頭衝向左線道的那一秒,你的頸脖點垂而下,爾後,不再直起,BMW850cc機車沿橋墩減速失速滑行數十公尺,後座摟你腰腹的妻急呼你名,你不予理會,你的鞋,因機身沿途拖拉而東西各奔,衣破褲裂而擦傷連連,機身倒地在風聲颯颯的荒野郊外,你的妻,猛搖喊名,你張嘴哈出最後一氣,人造牙跟著推出口,從今而後││紅塵愛恨不上身。
那夕午,你離開老遠訪尋的算命仙家,心悅的跨上你寶愛的中古BMW850cc機車,只因他推算,只要安然度過僅餘三日的劫數月,你將東山再起平衡寅支卯糧的借貸,算命仙成了你的心理諮商師,你猶如握著一枚旭日揣在懷裡等著它飽漲發光,而你││終究沒跨過關鍵時刻。
你預習推演了百次千次嗎?關於死亡。
下課的大姊載著驚慌的母親夜馳匆至,醫生宣布沒有生命跡象了,你被推到念佛室助念回向;你的妻,呢喃佛語佛曲,撫摸你淤青的胸口,而你││竟簌然淚雙流!
就在數月前的幾次電話,你告訴最憫你窘境的二妹:算命仙有言五十歲數怕有難關,壽恐盡於此。
她聽著,當你又施借貸伎倆,誤信鬼言神論,內心老大不悅,她早把你那高中畢業失學的兒女一對,先後接來島的北方,同蹲一屋瓦理餐備食送補習。
她心裡明白:唯有學識這條路能讓他們安身立命,她早晚殷殷切切貼補孩子的母親長年怠疏斂手的部分,走著當年拎著么弟小妹補習升學的路子。鵱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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