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刺青
跟朋友喝咖啡聊天。她剛與某個女演員見過面,說到這女孩的刺青。形容給我聽,怎麼整條右手臂刺著一株藤蔓,蔓鬚曲折纏繞,最長的一根鬚蔓,一直蜿蜒到手背,彷彿血管靜脈著了色伏貼在手背的皮膚上。
朋友形容得很美,我從她的言語衍生我的想像。而不知道為什麼想像到的是藤蔓的凋萎。現在,年輕的豐實飽滿的手臂上刺上的刺青,等到二三十年後,或許皮膚變得鬆弛乾燥,那蔓延的藤蔓,依舊停留在皮膚上,停留在或許骨節增大的,不那麼平整華美的手背上,不知道會是如何的景象?
這大概就是我喜歡刺青的原因。覺得那是活的東西。會跟隨自己變化,生長和凋萎。好像附著於身體上的寵物,並不是全無意志的。
給自己附加這樣一個標誌,或說附加這樣一個伴侶,它永遠在對你說話。雖然有過刺青經驗的人都說是痛不欲生,但是我還真的想去弄一個刺青,或許在手上,肩上,一個自己可以看見的地方,一個符號。用它標示我不想說明的心情。
2蝴蝶
早上去買早餐,看到一隻蝴蝶。
好漂亮的蝴蝶,黑底藍翅,翅膀邊緣一圈亮黃色和淺綠的邊。
這隻蝴蝶就在早餐店門口的地面上飛著,找地方停留。
地面上是灰白色水泥地,有積水,早餐的豆漿渣,免洗筷塑膠包裝,一些碎飯粒,蘿蔔乾和芝麻渣。
蝴蝶在地面上飛著,在汙水裡點了一下,離開,在飯粒旁點了一下,離開,在乾白的水泥地上點了一下,離開。
它就是沒法突出這個範圍,它就只是在這一塊髒汙的,可憎的地面上,低飛,尋找落腳處,或者,尋找可以逃逸之地。
逃不出去。
早餐店門口不過三公尺見方大小,對蝴蝶來說,或許是無涯無盡頭之所在吧。那小小的蝴蝶,帶著她全部的美麗,逃不出去,就在這髒汙之地。她鼓著蝶翼,那彩色繽紛,在灰白水泥地上漂亮得幾乎刺眼的身軀,在倉皇的飛撲,停留,又離去。
想起王菲的歌:「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人忍心責怪。」
不會責怪,不是因為她美,是因為她脆弱。
置身之處如果不是花園,她無法飛越汪洋,便成為注定的悲劇。
我想她會被車子壓死吧。因為早餐店前就是車道。
後來就希望她會被某輛急馳的車輾過。在不適合美麗的地方存在,是彰顯那地方的無恥和可憎。像是拿自己的美去奉獻給不值得愛的人。
所以,希望她被急馳的車輾過吧。
就這樣。也許美麗不為人知。但醜惡也不為人知。
3桔梗
不大有人送花給我。我是說親密意義的花。出去演講或怎樣,有人獻花那是另外的事。不過我偶爾喜歡買花給自己。最常買的是桔梗。
桔梗是奇妙的花。以前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子,每次看到花名,總覺得什麼給卡住,似乎是巨大的悲哀,或巨大的美,碰觸到時便給卡住,給許多的無法言述的情感卡住。
但是後來看到了花了。在市場,插在塑膠水桶裡,長長的一大把,紫色的粉紅的和綠色的。似乎全無性格,依著賴著,彼此靠在一塊。
我最偏愛的色調就是紫和綠,因此只要看到桔梗,就完全被制約似的馬上掏錢。我覺得桔梗百看不厭,它是長枝條,買一大把回來,往花器裡一放,就自然會有傾斜旖旎之姿。
桔梗不能雜,一定要是單色,綠的就全綠,紫的就全紫。我會買兩種顏色,分開來插。
一把桔梗裡,可以同時看到「花們」的幼年、青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
花朵先是細瘦含苞,之後緩慢的展開,慢慢的向四面伸展,但也不到揮灑的地步,就開到全放,花瓣也只是各安其位,一片連一片,貼在一塊。不像有些花朵,玫瑰或者牡丹,有一種恣意放肆,決心要開到整朵花碎裂,片片向四面掉落。
桔梗枯萎的時候,也只是縮起來,軟軟的,自斂的,把自己包住,花瓣拳在一塊,縮著。覺得是很優雅的死法,溫靜自守。
身為桔梗,我相信它是選擇了要這樣不喧囂,不哼不響的人生的。
4忽然
年輕的時候,有個大我二十歲的女朋友告訴我:「人不是漸漸老的。」
她沒生過孩子,直到三十多歲都還維持著少女的身材,皮膚光潔,髮絲烏亮。時常被誤認為大學生。有一天早上起來,忽然就發現自己老了。
以前聽她這樣說,覺得是無稽之談。現在發現:是真的。
有一天早上起來,忽然就看不見了,眼前的東西模糊,報紙上的字像小螞蟻般跑來跑去。
剎那間,我有了老花眼。
忽然就頭髮白了。
忽然就皺紋滿面。
忽然腰間就多出一圈肥肉。
忽然所有的水分都堆積在臉上。
忽然就有了雙下巴。
不騙人,真的就是這樣。
這讓我覺得很像電腦跑程式,人體裡的那個機制是定在某一點上的,當程式跑到那個點上的時候,也許體內會有個「喀答」一聲,機制便開始啟動。
於是就頭髮白了,
於是就皺紋滿面,
於是就腰間多出一圈肥肉,
於是就所有水分都堆積在臉上,
於是就有了雙下巴。有了老花眼。
形容人有赤子之心,英文裡有一句話是:「他裡面有個孩子。」我倒覺得每個孩子裡面都有個老人,隨著時光過去,就像發芽一樣的長出來。
等「老人」完全長出來之後,我們便忽然過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