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
一陣子沒見你，一切無恙吧？
說起來有點可悲，距離上次通信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一段無風無浪的日子裡，你始終隱遁在我生命底，直至某種溫度、某種氣候、某種節日、某種感受、或說，某道門的再度開啟，我才能感覺你的來臨。
小莫，這很可能是我在台北度過的最後一次聖誕。記得你的離去正是我在台北的第一個聖誕，從那天起我一直深信，這近四年的台北之旅，你始終能與我同行，相互相依。但，事實並非如此，你突如其來的出走，在我性格漸漸轉變之始，而往後一千多天的所有日子裡，你可說我學到了什麼，或遺失了什麼，是在進步，也是退步，甚至只有不停地原地打轉……
是的小莫！有時候我寧願相信自己是一條狗，一條想咬住自己尾巴的狗，不斷地繞圈狂吠只為了咬緊身體的另一端，我為此兜了好幾個圈子，就彷彿想兜緊你的存在一樣。小莫，我寧願如此，可惜並不然，這條得尋覓更多溫飽食物的狗仔，似乎早忘了尾巴的存在，一千多天，它的尾巴只會不斷地搖動或夾緊，而你的存在，卻成了一種不堪回首的淒涼寒愴的點綴。
小莫，今年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弔詭的聖誕夜。
早上六點就起床趕到學甲充當專科同學H的伴郎。在迎娶新娘途中，我扮演起別人口中的「鞭炮舅」，每逢十字路口、廟宇、過橋，就得從車窗裡丟出一枚龍鳳炮，批哩啪啦的響聲，好不熱鬧快活！
的確，一整個上午大家都快快樂樂的，如此氣氛，我也十分樂於扮演討眾歡笑的丑角，耍低級搞下流，招數百出，彷彿參與喜宴的同學們的時光再度回溯到專科時期一般，彼此共享著無盡的歡愉。直到喜宴結束，大家依舊餘興未了呢！延續著高蹈興致，我們一同前往台南市錢櫃KTV高歌歡唱，那是間屬於我們六年五班的包廂阿！老歌不斷，滿載著往日情懷……
是阿！那真是個很熱鬧很愉快的上午，直到天色全暗大家彼此告別前。為了順應台北市第一班公車的發車時刻，我一個人留在台南，並轉赴另一場盛宴，是誠品南區經理為員工舉辦的烤肉晚會。在那裡，人生地不熟，唯一朋友D忙著招待員工，沒事總得找事做，我選擇充當烤肉人員，在偌小的陽台上，一個人，一包煙，一杯香檳，守著烤肉架，偶爾路人甲乙丙經過，便稍稍寒暄一番，冷淡的口吻，以不失禮為原則。
這樣的夜，連消防車都掛滿小燈泡出巡慶歡，我卻替自己選擇另一種方式——一個人隨興哼著歌，手裡忙著翻轉食物，塗上佐料，最後將熟透的食物夾到免洗盤，並恭維地端進那圍滿陌生人的餐桌上。
小莫，這句話已不是第一次同你說了，一直重複的原因是，似乎自己從未擺脫掉設定裡的生活模式，總想替自己找個平衡點，熱鬧過了頭就想搞疏離，疏離過了頭又想沾沾熱鬧的邊……
或許正是如此吧，小莫！否則為何在接到今年聖誕節那張唯一的、由淡大同學所給予的賀卡中，在那滿溢著祝福與熱情的隻字片語裡，我又再度產生微微的不悅？為何我總愛在伙伴給予認同時，又想消極地頹敗地逃離？那百般矛盾的滋味，誘使我再度敲響了某生命階段的喪鍾，而你，盤據於冷硬地岩石之上，面無表情的肅殺氣息儼然秋風中最後一位介錯者......
呵！我真是這樣想起你的，而其實你的存在，卻僅是種冥頑不靈的姿態，與一種卓然而立的孤傲背影，提供給人們冷嘲熱諷專用！
小莫，馬奎斯說過一段話，大意是這樣的：「人生不是經歷，而是由回憶所構成的。」你的價值，或許正存在於這句話裡。經歷是真，而回憶是假，但就某方面看，或許深根於人的回憶裡的情事才屬真實也說不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難過的莫若於此，在可視與不可視的世界裡，在可知與未可知的旅程中，我竟混淆了真實與假象？生命如同無根浮萍，只能隨水漂流、隨風狂亂，最後僅留下一團團不知名地況味，互相交疊在腦海深處，串連成所有不完整的片刻的斷續的畫面，那就是你的生命阿，小莫！
這是劇場導演在德國的經歷。
他說，在德國所舉辦為期一週的國際藝術節的某個夜晚，他一個人晃到同志酒吧，有一個長得不怎麼樣的老外看上了他，並前來搭訕。在短短的交談過程中，他誤以為那位老外是一號，誰曉得上了床才知道，他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零號，而且在尋歡的過程裡，還不時發出做作的響大的呻吟聲，這讓我那位導演朋友非常反感，他形容當下的心情是：「趕緊幹一幹，趕緊射精，趕緊離開此地。」
第二天，他照例前往該酒吧尋覓獵物，發現那位仁兄也在場。有了昨夜不愉快的經歷後，這次他向那位老外打個照面後就頭也不回的走掉。說到這，這位劇團導演總算把先前他那飄忽不定的眼神落到我身上，並專注地下了結論：
「生命就是種重複阿！同樣的兩個夜晚，同樣的酒吧，同樣的我和他，結果卻不一樣了，為什麼？因為有了過程。過程的好與壞，導致結果產生落差。是阿！生命恆存著某種現象，或可視為某種公式，其中之一就是重複。不斷的重複，不同的過程，與迥異的結果。」
不正是如此嬤？小莫。過程是真實的，但它更可能只是虛構的故事。過程所能供給生命的，祇不過是回憶的素材，而到最後，存在於人們腦海底那些林林總總的回憶，卻僅接近於夢靨中那朦朧模糊的意象般畫面，以及大鍋炒裡所有濃郁難辨的味道。
真與假，重複與循環，正如同我在台北的第一個及最後一個聖誕夜，序幕與落幕之間，一場戲碼就這樣演完了、消失了、不重要了，只剩下這封寫給你的形式上的書信，以資紀念、以堪回味……是阿！你，與我，與存在間，僅不過是種難以言喻地淒涼寒愴地三角點綴罷了！
小莫，台灣氣候變冷了，是真的冷了，寫這封信的同時，那敲打鍵盤的雙手一直不停顫抖著。好幾次我真的想停筆，然後一屁股鑽進那暖暖的被窩中，可是我知道，這般觸景生情，一旦失去了時效性，就永遠寫不回來，也不可能再寫得出來了。
時間巨輪不斷地循環，某些事件也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發生，小莫，就算你只是我尾巴的名字，我也難預估何時能再與你碰頭，或許很快，或許很慢，只是，小莫，希望咱們下次再見面，你真能改個頭換個面，我們可以這樣約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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