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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12 13:33:25| 人氣1,38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好文選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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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魚〉作者:廖鴻基

  飛魚群抖波顫起海面,薄翅開展貼海四散滑翔,海面紛紛匆匆,如黃昏時刻原野上漫飛的小昆蟲。

又是飛魚季節!

不管南方小島雅美族的飛魚祭是否熾燎火荼地進行著,畢竟同個潮流,同一面海洋,飛魚並未遺漏東海岸阿美族村落。

夕陽薄暮,東海岸阿美族男人興致勃勃地紛紛將小膠筏推下浪頭,晚霞映照出男人黧黑、粗獷、極負自信的奕奕神采。在台灣沿岸漁撈日漸式微的今天,飛魚帶給了阿美族男人豐年祭才有的光彩。

職業漁船很少下海捕抓飛魚,他們說:「無采工。」—除了漁汛初期頭班靠岸的飛魚能夠賣得好價錢,再過來,魚價如陡降的坡梯一路滑落到魚季結束—出海打漁的男人,漁獲是他們無價的勳章,一年到頭能夠如原讓他們滿載豐收的機會,大概只剩下飛魚季節而已。

月輪自海面昇舉,銀光粼粼煥燦,星光隱退淡入漸漸稀微,點點漁火熱鬧浮散在銀潔海面,天地宛如倒置,閃燦星辰全落在海面湧動。

飛魚網淺淺浮在海面,網頭兩端各繫了一盞漁燈,彷若村子裏的男人全部來了,燈火密密湧湧簡直如海上鬧市夜街。

同個潮流,同一面海洋,一樣的月光和飛魚,為何黑潮上游蘭嶼雅美族人捕得的是飛魚祭的尊嚴,這裏捕撈的卻是打漁男人欲想填補的起碼自尊。大家都明白,再怎麼拼勢豐收,漁獲也值不了幾分錢。倒是全家大小都得賠上去忙著刨魚鱗剖魚曬乾。

「魚少了還好,要不然整天剖魚剖到半夜,累到夫妻時常吵架……」一位年輕妻子細聲偷偷說。

這類話在飛魚季只能細聲訴說,打漁男人在飛魚季內心裏組裝的充實感覺,像膨脹的氣球,禁不起任何針尖對話。別看堤岸邊一簍簍抬上岸的光鮮鮮飛魚,那可是沿岸打漁男人一年一度的驕傲和尊嚴。

那天夜航,到了漁場後當水下燈垂入海面,才一、兩分鐘,舷邊就熱鬧的游聚了一群飛魚。牠們翅翼斜展抖擻,圍住水下燈停止游進,從船上看下去牠們不像是魚,倒像是一群被燈光懾怔住的大型蜻蜓。後斜抖顫的雙翼,使牠們看起來像是在吮吸燈光的能量。

又一、兩分鐘過去,吸飽了燈光後,牠們便渾身是勁,瘋狂神經質地衝撞起來,光暈水影下,牠們化成一線線撇閃的影子,舷牆上乒乒砰砰一陣機關槍掃射的中彈聲;有的凌空飛落在甲板上顫動。

外圍的飛魚又大批補進來光暈裡抖翼覓光,稍稍一陣後,又暴走散去。

燈光彷彿是牠們的亢奮藥引!

我俯下舷邊,手臂伸進水裏,燈泡邊還在充電靜止的飛魚,竟然允許我用指頭,如愛撫寵物般輕輕順撫牠的頭。

白日行船,船尖破浪如在耕犁海洋,如田地犁頭邊驚飛的蚱蜢,飛魚,從船頭四散驚起。

牠們的下尾鰭比上尾鰭稍長,起飛剎那,尾柄急遽顫抖得模糊了形影,突出的下尾鰭像一根電動搖槳,快捷地點撥水面,海面暈出一圈圈牠尾鰭點漾出的漣漪。漣漪圈圈相疊相扣,隨著牠漸去的形影,排成一長條尖椎形波紋。窸窣碎水聲中,牠平展藕紫色長翅,凌空滑翔遠去。

從水面踏點到縱身飛起全是剎那間的事,是唐突踏點在心裏,反射反應一聲驚呼乍出喉頭時,都只來得及追趕上牠們漸去的滑翔。

飛魚一般被叫作「飛烏」,「飛烏季」有兩期,初期靠岸的被叫做「粗烏」,體長超過三十公分,擅長遠距離滑翔,飛起的形體姿態不輸一隻貼海翱翔的鷗鳥;第二期靠岸的叫「青頭烏」,體長小一半,飛行時常俐落轉彎,當一整群驚狂飛起時,宛如水面炸彈開花。我想,若是在海面撐一張捕鳥的飛網,應該也能攔捕到牠們。

當青頭烏在海面熱鬧紛紛,飛烏期已然漸近尾聲,男人天剛亮就已將一簍簍青頭烏搬回岸頭,整簍魚用喊的出價就賣仍然乏人問津,怎麼辦?

怎麼辦?魚乾披了滿厝間,蒼蠅嚶嚶飛,又是梅雨節氣兩天曬三天藏,稍稍疏忽,腥鮮化作腐味瀰漫,蒼蠅下蛋一批批,盡往魚體縫隙裡鑽,就得用米酒一片片的洗;剖魚得刀法俐落,魚背上一刀切入停在腔骨,斜起刀面刀尖叮叮咚咚下拉一根根割斷腔骨。那叮叮咚咚不是真有聲音,只是操刀的手感。翻身剁掉魚翅,飛魚便平展身體不再飛翔;一簍飛魚便是快刀手也得剖上半個白天,剖魚要時間,曬魚要工夫,賣魚要耐心又得顧尊嚴,一簍簍飛魚怎麼辦?

一到黃昏,男人便又活轉過來,一個個像覓光飽滿亢奮不已的飛魚,也不多說什麼,推船就要下海翱翔。

海上茫茫,青頭烏將海面熱鬧得近似嘈雜,那天傍晚我們在海上尋鯨正要返航,無線話機傳來飛魚船通報—看見「大海翁」,噴水一丈高,三艘船不夠長—船長問明了方位,算算有十二浬遠,航程超過一個小時,還是決定轉航追蹤大海翁去。

飛魚一路熱鬧相伴,離岸越來越遠。一種俗稱「深水烏」的飛魚被船頭掘起,牠有著黃色黑邊如彩蝶樣的美麗翅翼;也飛起一群蜜蜂大小的小飛魚,像一群飛灰蚊蚋飄在海面;牠們紛飛散去各奔西東,落水後如何相聚重逢?牠們飛起是無奈憋氣,抑或暢懷享受水面上的空氣?牠們飛起空中是竄逃?是遊戲?是苦?是樂?飛過蘭嶼飛到台灣沿岸牠們失落了什麼?

牠們到底為了什麼飛在海面?這一連串沒有答案的問題相伴我們漫長的尋鯨水路。飛魚船亮起的漁燈遠遠在望,我們又為了什麼下海翱遊?

「海翁在哪裡?」天色已昏,四處尋不著海翁,倒是飛魚熱情相伴相隨。

回到岸上,天色已黑,女人還蹲踞著刨鱗剖魚,男人都已興致勃勃推船去海上瘋狂飛翔。

選自《來自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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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汗水〉

1.

天邊隱隱暈白,海面浮泛少許亮點,海天界線漸漸解析明朗,舷板橫出翦影在湧動的幽明波光間俯仰不息。

舷側燈泡搖甩暈黃燈光,漁繩繃緊,線上沾黏的水珠反射絲樣光澤,從前舷斜入混沌墨黑水裡,我兩手握繩,一邊用腕刀扣住滑不溜丟的尼龍漁繩,一邊得使勁一把把拉回掛在繩上的餌鉤。西風緊強,氣溫不超過攝氏十五度,每口喘氣都留下一陣白煙噴出。

漁繩已收回大半,漁箱子裡七分滿,成績不錯。汗水一滴滴打在船舷上,我感覺一只爐具在我體內旺盛燃燒。兩掌除了痠疼早已麻痺失去了知覺,手臂筋脈將手掌抵抗海水拉力的苦痛傳播到全身,我得不停地俯身、仰起、俯身、仰起,用腰椎挺力,用全身每一吋筋腱張力來分攤兩掌承受的折磨。

說起來很難相信,我清楚感覺到每一根指頭都在痠疼喊痛。我常常覺得,人是自不量力來和大海拔河。

拔完漁繩,渾身濕淋淋,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汗水,反正都是鹹的。從水艙裡掏一瓢淡水,滿滿嚥下喉嚨,一股冰晶芬芳沁入腹底,我感覺到全身細胞都貪婪愉悅地吮吸清水的芳香。

趁濕淋淋衣裳還保持著燃燒後的溫度,裹上一件厚重大衣,回航路程大約五十分鐘,靠岸後還得搬卸漁獲,我得保持爐心溫暖。

坐靠舷牆邊,兩掌攤放在盤起的大腿上,十根手指頭若烤過的魷魚鬚向內翻捲,如承接住兩掌灑落的晨曦。使點力想讓他們平伸,若修行打禪的姿勢,而竟然只是抖咧抖咧伸不開來。

天色已亮,舵手輕快駛船,船尖犁動黎明波光快樂返航。

我沈坐著動也不動,想像自己在隆冬的被窩裡,體內血氣旺盛向外輻射著溫暖,那外冷內溫的知覺讓自己很像一隻鯨魚。我聽說過,人體在短時間內大量換血後,會讓人有脫胎換骨的重生感覺,也許,我現在的知覺便是如此,當芬芳的清水大量替換滋潤了原本含帶體臭的汗水後,我覺得體內清明如水。我沈坐著動也不動,不是因為勞累後需要休息,而是在享受身體經過劇烈燃燒後復甦重生的舒暢。

2.

六點三十分,我騎車回家,路上經過一座公園。

幾個頭髮斑白的老年人站在公園邊草地上奮力甩手;好幾排媽媽小姐在廣場上踢腳擺手跳韻律舞;迎面蹣跚跑來兩位體態豐盈的姑娘,臉頰紅潤,汗濕的衣裳黏貼飽滿輪廓……不只是身體,我頓然覺得心裡也快樂了起來……。當大多數人的一天還沒開始或是才剛剛開始,我已經脫胎換骨完成了一天的汗水勞動,在晨曦曙光的見證下。

看過拿破崙率領大軍出奇致勝的歷史故事,他漏夜急行軍越敵國認為不可能攀越的阿爾卑斯山,當時敵國將領還在舞廳裡熱鬧旋舞,拿破崙對士兵們說:「我們用鞋帶贏得了這場戰爭。」

我的快樂不只如此——我用汗水贏得了新生命,沐浴過無遮的朝陽後,我從處女海面回來。

我知道,全身肌肉將痠疼幾天,指掌也將腫脹一陣子,那只算是贏得快樂的微薄如鞋帶般的代價而已,痛快的代價。

3.

高中時,有一年署假跑去割稻打工。

炎陽下,從透早在田地裡彎腰匍匐到日落西下,當一天工作結束後,我跪在稻梗堆上,心裡想這腰桿大概永遠無法再直立起來。農夫朋友們幾聲吆喝,將一袋袋稻穀疊上牛車。

他們閒坐在田硬上大聲聊天,斗笠摘在手上搧風,胸口衣襟剝開,火辣辣胸膛散逸出一股股熱氣汗燥,夕曦黃撲撲灑落,田地裡蒸起氣味——稻香、草香、泥地終日曝曬後的氣味、體臭汗味、豪爽的談笑風味……這些氣味、聲音及光線揉合成一股氣息。

說不出這股氣息是香是臭,這氣味留在腦子很長一段時間後,仍然濃濃郁郁不容易散去。

之後,每當我和一群人在陽光下一起工作,無論在田地裡、在海面上、在建築工地、或是在港邊拉繩作網,這股氣息便悄悄降臨——赤熱的胸膛、燥熱的汗水及氤氳陽光暑氣,那是盡興舞過、喝過的豪爽氣味。

「這是勞動豐收的味道!」我告訴自己,收穫的不僅只是稻穀、不只是魚……收穫了陽光、收穫了汗水、收穫了群體勞動的歡樂和身體的舒暢。

4.

有一次我們捕到一條大約九百公斤重的大魚,船上只有兩個人。

魚體拉靠在舷牆邊,我揹住漁繩死命撐住,另一位伙伴急忙從艙底挖出一具紅鏽斑斑的鏈條起重機,忙著將它用繩纜縛在舷架上。

他跨坐在高高舷架上,看我臉都歪了;我抬頭看他結繩的手股股顫抖。

鉤掛妥當,起重機鏈條繃緊如我的歪臉,紅鏽鐵皮紛飛,填滿我們臉上每一溝扭曲的皺紋。起重機拉到端頂,魚體才半隻浮出水面,船已側傾。一陣波浪湧過,魚體盪開而後重擊在舷板上,緊結起重機的繩纜不堪負荷繃成纖弱模樣,隨時都會斷裂。

「不行!不行!」鬆掉起重機,魚體跌回海面,我又得背負繩索歪臉撐住。起重機換了個位置懸掛,加粗了纜繩,重新再來一次拖拉。

「不行!不行!」魚體實在太大了,起重機只有一具,得分段分次,一次拉高一些、拉進一些……每次解開都得撐住、換位置、重新緊結拖拉……這樣幾番折磨後「不行了!不行了!」我口乾舌燥、腳底虛浮、兩股顫抖,眼前幻出黑影,感覺好像隨時就要斷氣了。「不行也得行!」總不能讓魚體浮在半空就這樣撒手不管了,每一顆細胞裡的每一分力量都得壓榨出來。

連吆喝的力量也都珍惜省略了,只衷心祈禱我的伙伴身體健康,比我更強壯更耐磨。

這世界恍然都改變了,天空抑鬱不清、海水混濁不藍,我只期盼能夠立刻躺下,能夠趴向船舷嘔吐。沒有機會,事實上沒有任何機會,拔魚的過程環環相扣,兩個人而已,沒有絲毫間隙偷閒休息。

兩級浪而已,我已暈船得像生了一場重病。

我想,大概只剩下身體重力來當作我最後的貢獻,就這樣斜傾身體搖搖晃晃掛在漁繩上。

魚體拔進來的同時,我也順勢倒了下去。

沒有知覺,魂魄已經虛脫,身體不再屬於自己,眼皮沈重得像鐵門拉下……

先是恢復了聽覺,引擎轟轟運轉,波浪在舷側嘩啦啦潑翻,如一曲雄壯將起的樂章;聞到了魚體的血腥味,竟然如海藻磨碎般的腥甜;伙伴已收了漁具裝備,滿臉都是鐵鏽,笑瞇瞇地在駕駛艙操船回航;剝開胸扣翻露胸膛,一股濃濃熱氣竄出,心底騰蒸起那股「勞動豐收的味道」。

爬起來喝水,像失水的盆栽急需補充水分。身體顫抖,不聽使喚地劇烈顫抖。抬頭看到夕陽,聞到晚霞的氣味,晚風迎面吹拂,我似在風底穿梭浮游,船隻溫溫蠕動如在飛翔……

這個世界曾經掉落、擠壓,衝破極限瓶頸後,出現了不曾有過的昇平知覺,我極端敏銳、敏感,有大病初癒死而復活的清明。

選自《來自深海》

台長: 荷塘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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