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咬狗骨（1978年出品；導演：薛家燕、黎小田；主演：薛家燕、黎小田、繆賽人、吳孟達）
“狗咬狗骨”，大致和國語的“狗咬狗”同義，窩裏鬥的意思。《狗咬狗骨》這部電影是一部比較俚俗的喜劇，講的是兩對年輕人阿燕和小田、阿妙和阿達無意中得知有三百萬橫財被人藏在橙子箱裏，於是絞盡腦汁，巧取豪奪，到處找尋這只橙子箱，互相鬥得不亦樂乎的故事。雖然是喜劇，但是水平實在一般般，加之年代太過久遠，橋段毫無新意，我看的時候完全笑不出來，如果不是早知道裏面有張國榮，恐怕堅持不到五分鐘就將片子丟掉了。
根據我的預測，張國榮在這部電影中的戲份應該和83版《射雕》中的星爺差不多，但是事實證明我是絕對錯誤的，《射雕》中的星爺和《狗骨》中的榮少完全不可比擬，人家星爺那是有兩句臺詞的。
電影一直演到第四十八分鐘，阿燕和小田混進一個選美比賽的會場，蹲在門邊鬼鬼祟祟地張望，險些絆倒了隨後走來的一對青年男女，其中的男青年就是我期盼已久的榮少。這個時候的他二十二歲，遮耳捲髮，稚嫩的小面孔，穿著一身當時流行的窄肩白色禮服，大黑領結，還圍著一條細細長長的白圍巾。阿燕跳起來道歉：“對不住啊！”榮少帶點不滿地看了他們一眼，輕輕拂了一下女伴的衣服，整理自己的領結，然後伸出手臂示意女伴挽上，揚長而去。……第二次出鏡是在走進會場之後，老闆迎出來，互致問候，點了點頭走進去。……第三次出鏡是在兩分鐘後，阿燕在會場裏亂跑，又與榮少和女伴撞上，對視了一眼……隨後還有六次出鏡，不過要眼力特別好才能看得到：阿燕等數人扭打的混亂中，他站在圍觀的人群中間拍手哄笑。
九個鏡頭，加在一起十幾秒鐘，幾乎沒有臺詞，沒有特寫，整個兒一個活動佈景。
我開始明白那時候的張國榮為何會因堅持留在娛樂圈而與家人弄得幾乎“反面”：有名有利有地位的大家庭，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兒子偏要去當藝人，出第一張唱片銷不動，第二張唱片被人拿來墊鍋底；拍第一部電影是三級片，第二部電影演的是這麼個角色。他的父母如果有去影院看這部電影，估計和《胭脂扣》中去戲園看十二少跑龍套的南北行老東家同一心情。十二少至少還有如花，榮少連如花都沒有，他在事業和生活上的曙光，都要到五年之後才出現，而且當時的他，並不知道曙光何時會來，會不會永遠不來。成名之後的他回憶道：“當一個人去等待一件未知會否發生的事時，心情是相當矛盾的，因為無止境地等，有成績固然開心，若到頭來還是一片空白，真會後悔為何如此浪費青春。”這句話使我想起《笑傲江湖》中困在洞裏持斧劈山的魔教長老，在距離山邊數尺之處力竭而死，其實，如果知道準確的方向和距離，他一定可以堅持多一步劈出陽光；但是在茫茫黑暗中漫無目標地狂劈，這份恐懼和絕望卻不是常人可以承受。“自幼得到父母憐愛的我，從未受到什麼重大挫折，所以那一段時間真是直接打擊了我的士氣。不過因為生性好勝心強，加上對自己極具信心，我不相信就只得這樣的成績，所以才決定繼續留在娛樂圈等機會。”那時候的張國榮，孤身一人，離家自己租房子住，硬頸不肯跟父母要一分錢，寧願在入不敷出的時候啃公仔面；向女友求婚被拒，躲在陽臺痛哭整夜，天亮了也一樣要去工作；演出被人狂噓被人辱駡仍然堅持唱完才退場；抓住一切機會登臺表演，日日練歌，學習演技……八年，從出道開始他一直這樣熬了八年，才逐漸地贏來了回報。太多的人只看到他的成就，不瞭解他這超乎常人的付出，因此也就不懂得他個性中的強悍與堅忍，不理解他每每提及過去時語氣中的驕傲與滄桑：“今日的一點點成績都是經過不斷的努力爭取得來的。我並非像一般幸運兒，一出道便一炮而紅，而是一步一步從基層爬上來，經過很多挫折，也經歷過無數次的失敗，但憑自己的一股毅力，不斷地自我策勵，才令歌迷由最初的抗拒，繼而接受，以致現在狂熱地擁戴。其間歷盡辛酸的過程非筆墨所能形容。”
說起張國榮的成長過程，還真是要提一提《狗咬狗骨》中兼任導演和主演的薛家燕和黎小田。這是一對著名的螢屏搭檔，當年主持的綜藝節目《家燕與小田》紅極一時，《狗咬狗骨》這部電影其實也是一部借勢之作。熟悉張國榮的朋友對黎小田都不會陌生，不僅是因為這個名字數十年來在香港音樂界舉足輕重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從張國榮一出道就慧眼相識，一手栽培他成長的教父級人物：張國榮第一次參加歌曲大賽是他做評委，第一張唱片是他做監製，第一支中文歌是他寫的，成名作《MONICA》是他為張國榮選的，連張國榮那著名的低沉寬厚的聲線都是他調教出來的，張國榮的告別樂壇之前的每次演唱會都是他親自出馬做音樂指導，張國榮在每一場上都要隆重地介紹他，大段對白，一次又一次當眾拜謝這位恩人。薛家燕與張國榮的交情也是自他出道就開始了，她對亞洲歌唱比賽上這位年輕人的才華印象極深，因此在張國榮鬱鬱不得志之際，力邀他來為《家燕與小田》這個音樂節目做長期的歌舞表演，張國榮得以在《狗咬狗骨》中露面，並以名不見經傳的小歌手身份掛上“客串嘉賓”的大名，也都有薛家燕的功勞。張國榮是一個極其感恩的人，後半生都對薛家燕敬愛有加，在她生活困擾之際殷殷問候，盡力地幫助，在她複出影壇拍電影的時候，百忙之中也前去參加首映禮捧場。1998年，兩人又有機會同台演出，已是樂壇一代傳奇的張國榮，仍然一再地感謝二十年前薛家燕的提攜之德。
片中另一位女主角繆賽人現在已經淡出影圈，但是在七十年代可是一位當紅的大明星。另一位男主角是吳孟達，讓我在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把眼鏡跌個粉粉碎的吳孟達：片頭的演員表裏出現了吳孟達的名字，在這種情況下，我瞪著眼睛看完了全片，硬是沒找著吳孟達的身影，轉番頭重新查對的時候，才驚奇地發現吳孟達的名字列在四位主演之中，也就是說，貫穿全片的兩個男主角中的一個就是吳孟達。諸位看官，如果大家知道我還是個鐵杆星迷，看過周星馳的所有電影，就明白我對吳孟達的面孔熟悉到什麼程度了，但是，《狗咬狗骨》中這位雪白粉嫩的年輕人，實在是和我所認識的達叔天差地別，只有在拿准了這個人就是吳孟達絕對不是別人之後，才在他的眉眼之間依稀找出了一點達叔的影子。查了一下資料，吳孟達生於1953年，今年五十歲，在《花田喜事》中扮演白員外時是四十歲，出演《狗咬狗骨》時年方二十五歲，雪白粉嫩那是一點都不奇怪。這個發現使我終於認識到二十五年的時間跨度是一個什麼概念，抽象來講這是能夠把這部平凡的電影淹沒得幾乎無處尋覓的跨度，是使電影裏的大部分演員現在都沒人認識了的跨度；具體地講，是把二十五歲的阿達變成白髮蒼蒼的達叔的跨度，是把高梳一條馬尾辮的漂亮女孩變成滿臉皺紋的“好姨”的跨度……以前沒有注意到這個跨度，是因為我一向關注的那個人，下意識地拿來做參照的那個人太過離奇，他能夠以三十七歲高齡演四十歲的人的女婿，在四十歲時的電影裏管三十六歲的人叫大叔……二十九歲時與十九歲的女孩扮情侶也就罷了，但是這麼多年了，他的電影中女主角一代一代老去，只有他是不變的，到四十四歲仍然與十九歲的女孩扮情侶……看慣了這樣的一個人，你叫我怎麼意識得到流年對生命的侵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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