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煙飛煙滅（From ashes to ashes，公益短片；2000年出品；導演：張國榮；主演：張國榮、梅豔芳）
張國榮說：這是“我第一個BABY。”
這個BABY好多朋友還沒見過，容我講得羅唆些。先從BABY的出生背景說起吧。2000年，香港電臺太陽計畫和香港反吸煙與健康委員會投拍公益短片《無煙草》，邀請張國榮擔任編、導、演三職。因為“熱情”演唱會舉行在即，片子的拍攝工作押後了一段日子，在演唱會結束後，立即開始籌備道具、場地，第三天就正式開拍。片子最後定名為《煙飛煙滅》。
張國榮對這部片子極為重視。監製張之亮說：“哥哥是緊張大師，如果早班通告太早，他前一晚便沒得好好睡，有時甚至要靠安眠藥幫助入眠。結果哥哥完成十三場演唱會都沒有消瘦，開拍首天已輕兩磅，五日後拍完，總共瘦了七磅。”對於張國榮的導演功力，張之亮評介道：“他絕對是個好導演，由現場擺鏡位，到控制演員演戲，都駕輕就熟。起先我希望幫助他，跟他討論分鏡拍攝的工作，結果他輕易搞掂，慢慢地我覺得讓他知道我在就足夠，實際的拍攝工夫，全由他打理。”演員們的共同印象是：張國榮對工作相當執著而認真，事事親力親為，由選角、編劇到取景，他都兼顧，連演員的茶水都是他親自給煲。片中的小童棺材、名貴汽車等道具，以及許多拍攝場地，都是張國榮親自找朋友借來。但是他在現場總是很輕鬆，跟大家合作愉快，讓每個人都很開心。另外他在時間方面控制得很好，每天拍六場戲，十二小時，準時開工收工，整日怕演員辛苦，睡不夠，到了吃飯時間就算沒拍完也先讓演員去吃飯，因為覺得趕拍的效果不夠好。拍完戲他都到翌日的拍攝場地視察環境，先構思好拍攝程式和鏡頭位置，避免演員在現場呆等。……由於調度有方，進展順利，全片只消五天就拍完了。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全片。
片頭先是主持人在放映室裏採訪張國榮。張國榮講述了拍這片子的來龍去脈，一再感謝不收分文參與制作的演員與工作人員，說充分體現了演藝界人士的無私精神和對社會的貢獻，並說希望他日拍長片時，可以請這些好演員和好朋友，一齊再拍些好電影給大家欣賞。當主持人問他：“一會兒，觀眾便能看到這個《煙飛煙滅》。有什麼鏡頭或哪一段戲要加倍留意呢？”他回答：“我第一個BABY！”這句話被電視臺閃回三遍，使得他象一隻鳥一樣反復地叫著：“我第一個BABY！”“我第一個BABY！”“我第一個BABY！”然後他拱著手對觀眾正色講道：“這個《煙飛煙滅》，大家可能會抱很大期望，但若不符合你心中所想，請多多包涵。不過，是為香港政府、香港電臺和香港人去做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我覺得很高興。希望每一個鏡頭都能讓你們喜歡，故事令你們感動。最重要的一個資訊：戲可以重新再演，但是人只能活一次。所以最終目的是告訴大家：不要吸煙，或減少吸煙，因為吸煙真的會影響你們的健康。”
片子正式開始了。一片漆黑之中，浮出端正的小字：“張國榮作品（A LESLIE CHEUNG PICTURE）”。張國榮自己說，第一次見到這個字幕時禁不住眼泛淚花，因為是自己多年的夢想。這一次我見到這個字幕時也禁不住眼泛淚花，因為我在拿到這個片子的時候已經知道，這不但是他的“第一個BABY”，也是他的唯一一個BABY了。接下來的幾條字幕全都是他：“故事：張國榮”，“編劇：張國榮”，“導演：張國榮”……是一部真正的“張國榮作品”。片子的開頭是一個虛鏡，逐漸清晰，是梅豔芳吸煙的嘴，開宗明義。梅在片中扮演一個有權威的明星經理人，先是提點新人陳冠希，然後又叫了容祖兒來呵斥一頓。這一段拍得非常亮麗，工作室裏是一片溫暖的金色，演員臉上的線條柔和得像是襯著一層絨毛。我發現這種明亮而純淨的色調是張國榮的典型風格，他一向非常注重鏡頭美感，對於光線、色調、佈局都很講究，每一幀畫面都賞心悅目。他鏡頭中的場景，都有一種水晶一樣清澈的感覺，他鏡頭中的人物，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整個人如天使般純淨透明。這部片子裏由於常常出現輕煙繚繞的鏡頭，更使畫面光影朦朧，增強了如夢如幻的效果。縱觀全片，也可以看出他很注意運用攝影技巧，單個鏡頭的推拉、切換、出入和整體上的格局都處理得乾淨俐落，看來拍了二十五年電影跟攝影師們偷師不少。至於音樂的烘托更是他的強項，但是他並沒有賣弄這個，倒是大段留白，若有若無，讓人察覺不出。
張國榮自己在片中扮演梅豔芳的老公，高級攝影師，“哢”的閃光燈照耀中以一個低調的背影出場。等他轉過身來，我忍不住暴喝了一聲倒彩。——怎麼可以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呢？簡直比《紅色戀人》裏受盡拷打的靳還要衰還要殘。他穿了一件毫不起眼的單薄衣服，完全沒化妝，臉孔黑黑，憔悴不堪。由於還要繼續開演唱會的關係，鬍鬚不能刮去，頭上也仍然留著駁發用的前長後短的難看髮型。相比其他角色打扮得那頭光頸靚的模樣，他也就是不失片中攝影師的身份而已，心思完全沒用在自己身上。扮演模特的琦琦坐在臺子前面自己化著妝，張國榮在一旁對扮演他侄兒的王力宏說：“SUPER MODEL啊，在你細細大的時候，人家已經在JEAN-PAUL GAULTIER的舞臺上啦。”這個小細節令我會心一笑——他還沒忘了對GAULTIER表示一下敬意。琦琦在臺上拍片的那個造型看起來應該是她自己設計的，和她為趙薇設計的那個中性造型異曲同工，後來莫文蔚出場，那段長髮飄飛的表演則顯然出於張國榮的指導。不過莫文蔚的鏡頭感真是好，也具有SUPER MODEL的風範。王力巨集在畫面一角癡癡地望著她。莫文蔚和王力宏的愛情是故事的一條副線，溫馨可愛，兩人的美好未來與張國榮夫婦的人生苦果形成一個不動聲色的反襯。
故事的主線是張國榮和梅豔芳的兒子生了癌，因為他兩口子都太多吸煙的緣故。扮演兒子CHRIST的是五歲的葉靖嵐，在拍《流星語》的時候就與張國榮建立了深厚感情，一舉一動那種親密就象真的父子一樣。在哄兒子睡覺的時候，CHRIST趴在小床上，張國榮伏在他身邊，臉貼著他的耳朵，若有若無地哼著歌，輕輕地給他搔著背，是一個看起來讓人心酸的慈愛父親。CHRIST患癌的事情，以父親給他搔背時看見瘀青的細節來做了一個伏筆，隨後因為孩子狂出鼻血而送院確診。張國榮在編劇時一定聽取了許多醫生的意見。片中出現了兩個醫生，分別由毛舜筠和梁詠琪扮演，全片很少出現的說教語言都安排由這兩個人講出來，沒有一點強行灌輸的態度。能把一部說教片拍得這樣不露痕跡真是難得,在故事的編排上顯然下了不少工夫。
另一點難得之處是對於這樣一個悲劇故事，全片的氣氛卻收放有度，沒有什麼大起大伏，有意回避了一般悲劇常用的煽情手段。故事前半段的輕鬆愉快與後半段的緊張和悲傷以莫文蔚演唱的一曲《吸煙不吸煙》來過渡，配著莫文蔚與王力宏親密交往、張國榮帶著兒子郊遊的畫面，用光明亮，色彩斑斕，拍得精短而華美。CHRIST患病後的日子以葉德嫻只見聲音不見人的一段對白開始，用在家嘔吐和父母在病房講故事的場景輕輕帶過，直到大片空白的手提鏡頭開始表現搶救。這一段除了緊張的呼吸和儀器的滴滴響之外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只能看到遠遠的玻璃窗外梅豔芳哭喊的口型，和她暈倒後張國榮又要顧她又要顧兒子的慌亂，令觀眾于一片靜寂之中感覺到那種無法言傳的哀痛。
張國榮為這部片子真的叫做嘔心瀝血。在拍攝為移植骨髓而驗血那一節時，他躺在手術臺上，充滿希望地望著護士給他抽血——看真些，鏡頭沒有切換，是真的從他的手臂上抽了一針管鮮血。到了全片的高潮戲，兒子終於死了，剩下一個悲傷的父親，張國榮為拍這段戲事先喝了一點酒，片中只見他呆呆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對坐到他身邊的王力宏視而不見，低聲自語道：“……我很傻。……這幾個月來，見他那麼痛苦，想……我想他快點去，讓他不用那麼痛苦。……但是當他真的去了，我才發覺……我自己的兒子……我親眼看著他死去，是多麼難受的事……還有，他看我最後一眼時，我忘了告訴他，我是多麼的疼他……”現在聽這段話已經夠刺激我們的了，我們還要看著他說到最後一句時，伏到王力宏肩上放聲慟哭，據工作人員後來說他當時哭了很久都停不下來，全場嚇得鴉雀無聲……那是我見過的一個男人最傷最痛的哭泣。
隨後的葬禮戲，本來很容易又是一場抱頭痛哭的，但是影片中將它處理成一段尾聲，有意舒緩了觀眾的情緒。哀而不傷的音樂中，陽光燦爛，樹影斑駁，如水彩畫一般的花叢，草地，天使雕像，肅穆的墓地，靜默的人群，緩緩縋下的小棺材，張國榮和梅豔芳等人依次走過，輕灑一抷黃土……全片結束，響起張國榮吟唱的主題歌《沒有煙，總有花》。
片子的最後用了十五分鐘來讓演員們就吸煙這個問題自陳心聲，並不是大喊戒煙戒煙，而是各自講各自的體會，留給觀眾自己判斷。葉德嫻講自己吸煙對家人的害處，莫文蔚講看到別人吸煙的感想，梁詠琪講自己嘗試吸煙的厭惡，在片中扮演神父的谷德昭則坦承自己是吸煙的，但是不鼓勵大家也吸。張國榮講的是自己戒煙的過程，也並沒有什麼大道理，只是說那是四十歲生日自己送給自己的禮物，因為人最重要的是健康，而吸煙是有害的。
從整體上看，張國榮完全沒有讓我們失望。這部電影雖然短，但是主題已經規定是反吸煙說教片，又要在四十分鐘的長度裏講出完整故事，不是不考功力的，但是他無論是故事設定、全局控制還是細節調配都做得非常出色，作為一個新編劇、新導演尤其難能可貴。香港的影評人對這部短片讚譽有加，但是說“不過不能就此證明張國榮的導演能力很高，我只可說還要多看一部：拍長片說故事的形式和技巧是不一樣的，是否仍然圓渾呢？”我也一直很擔心他拍慣了小品，是否會過於注重局部美感而駕馭不了劇情進展，是否會每一個片段都非常精緻而全片不知所云，可惜我們沒有機會“多看一部”了。
對這部片子，還有一些花絮可講。首先是“哥你滷味”事件：張國榮跟媒體的關係一直不是很好，因為有些媒體總是對他的私生活糾纏不休，又有些歪曲事實的報導，令他非常憤怒，有時候會有激烈的回應，例如壹週刊撞車事件和熱情妖風鬼影事件等。這一次是因為得知眾多明星加盟，媒體蜂擁而來，在現場不聽勸阻，爭相拍照，大叫“哥哥”“哥哥”，導致拍攝屢屢出錯，無法繼續，張國榮忍無可忍，厲聲回應“哥你滷味！”事後有關媒體上一片罵聲，說他爆粗口，耍大牌，而另一些媒體和劇組的工作人員則紛紛出來抱不平，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另外一件事則比較有趣，與梅豔芳有關。梅是著名的遲到大王，在《煙飛煙滅》召開記者會的時候例行遲到，令張國榮大為光火。工作人員告訴他梅將於五分鐘之後到，他恨道：“她說五分鐘就是十分鐘啦！”結果梅足足遲到了四十分鐘。張國榮見她來了，說：“多謝阿梅啦，她平時在這時間連身還沒轉呢。……這部戲的重頭戲是她，她再遲些我就趴街啦！”其後梅接受大會贈送的古董相機，據記者描述說當時坐在後面的張國榮“竟然擰歪面露出一副嘲笑的表情”，大聲說：“好襯你年紀！”真是讓我忍不住大笑三聲。早在拍《胭脂扣》的時候，梅兩次遲到都說是肚子疼，張國榮說：“你再說肚子疼我就送你兩盒花塔糖吃吃。”——他本人工作態度認真，從不遲到，對他人的遲到甚有不滿，但是從沒聽說他對誰這麼擠兌過，而且梅豔芳一點也不生氣，可見兩人交情深切。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這部片子於2000年9月26日在尖沙咀海運中心舉行隆重的首映式，張國榮非常重視，預先通知全體工作人員都要“著靚衫”出場。結果首映式上，星光輝映，梅豔芳的鑽石牛仔裝和莫文蔚的黑色低胸裙等引得媒體瘋狂拍照。惟有梁詠琪看起來比較平凡，但當記者問她是不是不知道要穿得隆重些，梁馬上回答：“我知道啊！我悉心打扮了啊！我很靚啊！”其緊張態度令人忍俊不禁，張國榮作為製作人的威嚴由此可見一斑。
另外，拍這部片子之後，為表彰張國榮對反吸煙行動作出的貢獻，香港反吸煙與健康委員會授予他“全球華人不吸煙大使”稱號。起先這個稱號讓我們覺得很好笑，因為張國榮曾是有名的老煙槍，煙齡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一天吸兩包，臺上台下都見他一支白萬不離手，現在雖已戒煙，他夾煙的那副模樣依然深入人心。但是自從他當上“不吸煙大使”，果然不負眾望，處處宣傳戒煙，自己不但沒有複吸，連開派對給朋友買煙都要阻止記者拍照，說讓公眾看見“不吸煙大使”買煙不好。當他與唐深夜牽手逛街被《忽然一周》雜誌拍到照片，他對牽手一事並不緊張，倒是忙著解釋自己當時手裏拿的不是煙，是卷起的戲票。由此我還想起當年大陸廠家出高價找他拍飲品廣告，他堅持要試用那飲品一段時間再說，說如果自己不喜歡，怎麼能推薦給別人。這個人對工作的負責態度，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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