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下雨塞車,小艾在公車上傳了簡訊說她會晚十分鐘到。
下了公車,她撐起傘,快步往延吉街走。
她約了一個男生在東區粉圓對面巷子的咖啡店,她對這個男生有好感,她已經很久沒有對男生有好感。見了幾次面,他們還討論要一起開花店,可是今天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等到她在咖啡廳坐下來,看著對面的男生,她便明白,今天是他們第七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
要離開你的人都有一種樣子,他們可能長得不一樣,年紀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說再見的樣子都差不多,一副要告訴你一件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的噩耗。
他們先是表現出愧疚、很對不起你的樣子,然後告訴你他們非走不可的理由,他們的理由一定非常正當、非常有道理,讓你覺得,對,他真的是走最好,這對彼此都好。這種理由不能拒絕,你拒絕就他媽的太不近人情,不懂人情世故。
沒良心的男人說完理由就走,有良心的還會交代一下「後事」,跟你說什麼謝謝你的陪伴啦,祝福你一切都好啦……
媽的,她最討厭這種了,要走就走,說什麼廢話?還不都是屁!
小艾不明白,為什麼男人都喜歡來這一套?初戀情人離開這樣,論及婚嫁的前男友這樣,幾個月前過世的爸爸這樣,現在,眼前的男人也這樣。
她總是為好男人空出位置,但他們都坐不久。
「好特別,你穿雨鞋。」她一進門,男人就注意到了:「雨鞋不是都搭配雨衣穿嗎?」
很特別嗎?大太陽穿雨鞋才特別吧:「我不想弄髒鞋子,好鞋子留給天氣好的時候穿。」
男人點了花茶,她點了Espresso。她從來沒喝過,等會離開覺得苦,可以把責任推給Espresso。
「我想了很久,」男人終於開口了:「我覺得我們不適合一起開店,我們想法不同,你太有主見,我也是,我們一個冷靜一個熱情,愛斯基摩人跟剛果人合夥,一定會常吵架,那太辛苦了。」
哦,她明白了。
先是不適合一起開店,再來是不適合一起生活。幹嘛不乾脆這樣說:我們不適合在一起,你是冥頑不靈的小辣椒,我是剛愎自用的臭榴槤,你嗆辣到讓人受不了,我惡臭到讓人想暈倒,辣椒配榴蓮,只會把生活搞得又辣又臭。
「沒關係,我一個人也可以。」
「小艾,」男人還想多解釋什麼:「給你一個錯誤的期待我很抱歉,不過……」
他懷著歉意繼續說,但小艾沒有在聽。
他頭大,眼睛大,說話速度很快,手勢很多,好像一個外星人在演布袋戲。小艾看著他,在心裡翻譯他的話。
哦,這是他的宿命,他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來的,跟每個地球人最多只能見七次面,超過七次他就要被遣返。這是規定,離家在外你需要守規定,規定是為了保護你,讓你不受到傷害。你不能既要享受美食又要口氣清新,你不能既要探索別的星球又擁有無限自由。
七次是好的,而且也夠了,足以跟人建立起感情,又不至於跟人家混得太熟。畢竟混熟了說再見是會感傷的,七次剛好,要感傷也感傷不太起來。
他盡可能在七次的見面的時間圓滿一切,但畢竟他是外星人,還搞不清楚地球規則,見面七次要開一家花店太勉強了。他很抱歉,不應該給小艾一個錯誤的期待。不光是開不成花店,也包括他不能坐在小艾預留給好男人的位置,他是好人沒錯,可他也是個外星人。
咖啡上來了,小艾端起來就喝,果然很苦。
男人還在說,小艾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其實沒在聽,繼續自己的翻譯。
除了見面七次外,他還有另一個宿命,這也是規定好的。就是呢,他來到地球碰到的第一件東西會跟著他一輩子,永遠無法擺脫。
他來到地球的那一天,降落在一個廢車場,那是一座汽車墳場,各式各樣老舊報廢的汽車像遺體一樣,凌亂堆疊成一堆又一堆。每一輛車曾經都很會跑,但現在都跑不動,玻璃窗被敲碎,遺棄在這裡,變成一座醜陋的墳場。人類就是這樣,他愛你的時候很愛,不愛你的時候,就丟下你不管。
除了廢車之外,還有廢棄的電器。他降落在廢車場,他的太空船飛走了,然後天空下起雨。
為了不讓自己的頭髮淋濕,他看到一個廢棄的電鍋,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為了保護頭髮,為了能夠帥帥地跟地球人見面,他拿起電鍋戴在頭上遮雨,然後發現,他再也拿不下來……
他變成了電鍋外星人,永遠擺脫不了那個電鍋(就像永遠擺脫不了跟地球人見面七次就說再見的規定),只是地球人看不見……
咖啡終於喝完,可以走人了。
「我瞭解,」小艾說,你是電鍋外星人,你不能跟地球人見面超過七次,你不能跟地球人談戀愛,你怕生出小電鍋被遣返,我明白你的苦衷:「不好意思,我今天大姨媽來,我想去屈臣氏買衛生棉。」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
她說了再見,拿起包包跟雨傘走出咖啡廳。
雨已經停了,她在東區粉圓買了一個冰的粉圓豆花,等等在公車上可以吃。
剛剛那杯咖啡,真他媽的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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