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頭正熾。
一位青衣男子快步穿越市集，眉宇間透露出一股煩熱不耐，正當他快走到北門時－「爺，買橘好嗎……」，青衣的一小角，倏地被一隻小手緊拉著。
青衣男子停下腳步，閉起眼，緩緩的深呼吸了一口氣，隨即回過頭，用略帶責難的口吻道：「你爹娘呢？難道沒看到我在－」趕路二字還沒出口，青衣男子便怔怔的望著眼前稚嫩聲音的來源。
一位衣衫襤褸、神情驚恐不安的小男孩睜著大眼盯著他，但手緊抓著的衣角依然絲毫沒放鬆的跡象。
青衣男子突然後悔嚇著他了。他知道就算再英明的天子腳下，這種事還是常發生的－流落市集的孤兒、在一口飯上掙扎的人們……，怎麼說，畢竟聖上也只有一個呀！憐憫心一起，他緊皺的眉也鬆了，改以一種溫和平靜的口氣答：「買橘是吧，多少文錢？」，他沒有忽略掉男孩眼底閃過的一絲驚喜，男子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了，做善事讓他心情大好。
「一個……一個十文錢。」男孩訥訥地說。
「給我五個吧。」男子平靜的道。去人家府上叨擾，也要順手帶點見面禮吧？相信他不會嫌太寒酸的，青衣男子想到這，又微笑了。
「劉、劉大人？請您等等，待小的馬上給您通報裡邊－」，門前守衛慌忙的招呼道，似乎完全沒意料到他的到來。
「不了。」青衣男子不耐的揮揮手，就直往大廳走去。
「劉大人、劉大人…….」守衛依然沒喚回已隱沒在盡頭的人影。
如青衣男子料想，他所欲見的人，正在聽堂前來回踱步著。那人一聽得腳步聲響，便急忙抬起頭來，見到來者，本微張的嘴更驚訝地闔不攏了。
「爲什麼今天大家見著我，都像見到鬼魅般的慌慌張張！」青衣男子沒好氣的說道。
「劉、劉基？」那人看似驚魂未定，叫起名來都結結巴巴。
「不會禮貌加個『大人』嗎？我看你根本不歡迎我嘛！」不過劉基的臉上卻笑吟吟的，一點都無責備的意思。
「沒的事。」，那人皺了一下眉，並接著，「我說伯溫，什麼把風你吹來啦？」不忘翻他一白眼，整歛一番，像是爲剛才的失態抱歉，「你從來不到我府上的呀…….」這句話說來是爲自己辯解。
「百室兄，吃不吃橘？」劉基像沒聽到似的，一股腦就把懷裡的橘子往桌上的玉盤倒去。
「伯溫，別扯開話題，你知道我正趕著要去晉見皇上。」原來眼前這人便是鼎鼎有名的李善長大人，他正頭疼的用手揉了揉太陽穴。
「既然是急著，又怎麼會在廳堂中踟躕不定？」劉基定定的看著他。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善長的神色看似有些迷惘。
「唉…..」，劉基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只是想和你說，等下朝廷中大臣們的情勢可能會對你很不利，千萬要穩住了腳。」
「我又怎麼會不知道？皇上是個多麼謹慎的人呀，這也正是我苦惱的原因呀！」李善長慘然一笑。
謹慎？根本是多疑成性吧！兩人都在心底默默的自我解嘲了一番。
「總之，皇上那邊我會幫你好好安撫的，至於大臣們…..還是要靠你的服眾能力啦！」劉基說得輕鬆自然。
「伯溫……？」善長一臉錯愕。實際上在今天以前，他們兩人都沒有什麼溫馨回憶。劉基總愛否定他的施政方針，還曾因意見不合與他在金鑾殿前大打出手，到頭來竟是在眾人臨陣倒戈後，唯一還願意幫助他的……。
「別太感動，我只是看不慣好好的宰相人才被抹滅而已，雖然每次都－」
「每次都在上早朝時與我針鋒相對。」善長接著。兩人發出會心一笑。
「別想太多，快出發吧。」劉基拍拍他的肩，「否定你是因為你的那些建言總是讓人忍不住發噱嘛！」不忘補上一句。
「嗯。」善長點頭苦笑了一下。有什麼辦法呢，畢竟劉基的才學總是高人一等呀！不然他又怎麼會被劉基反駁得死死的，每每早朝時總是自知理虧、拂袖而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伯溫才是宰相的好人選吧！善長在心裡暗忖。要是他能再把那張，直到不能再直的嘴，和神出鬼沒的壞習慣改改就好了。
望著善長離去的背影，劉基當然知道他的想法。宰相？可不是人人都願意當的，至少他就不是。
過了一兩個禮拜，李善長的風波也差不多平息了，倒是劉基，不過就事論事替善長說了幾句話，就換來了皇上饒富興味的眼光，和幾位大臣的忿忿不滿。
「真是累人呀…..。」劉基一大早就出門了，每天和皇上大臣們鬥智的他，現在只想多吸幾口新鮮空氣。
「咦？那是……」在市集的某一角，看到有兩三個身著侍從服的男子，正團團圍住不知什麼東西。
劉基有不太好的預感，他微微蹙眉，便趨步上前探個究竟。
「小子，你是不是都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呀？啊？」其中一人氣勢正焰的抓住了一個弱小身影的衣襟。
是那賣柑的男孩！劉基暗驚，怎麼會惹到官府的人？不過他隨即神色鎮定，並清了清嗓音，「諸位大哥，有話好說。在大街上這樣動手動腳，不覺給人看笑話麼？」
「哼？你又是誰？」劉基不禁上下打量眼前對他嗤之以鼻的男子。不過就長的一副令人反胃，身手看上去也沒多好。雖說是侍從，不過這樣路邊攔架的行為也和地痞差不多了。
不認得我……？這樣也好。劉基暗笑。
「在下是誰並不重要。但可否請諸位大人說說，這孩子哪裡犯著你們了？」
「這小子，是大爺我賞光才願意吃他的臭橘子，叫他給爺挑挑，沒想到看似溫潤的橘子，一咬下去卻酸腐至極！你說，這不是耍我們嗎？」
「誰叫你們拿了橘子卻不給錢！」男孩脹紅了臉，不甘示弱的說。
劉基望著那一車個個晶瑩的橘，轉而對小孩擠了擠眼，男孩記得他的。但還是愣愣的望著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呵呵呵，呵呵呵呵……」，劉基開始不停的咯咯笑，最後竟還笑彎了腰。
「臭書生！這有什麼好笑的？」
「我說諸位大爺呀，別和我說你們的智力不如一位小孩，要是我早就羞愧的跑走嘍！」劉基歛起笑容。
「你－說－什－麼－」，很顯然的劉基成功的惱怒了他們。
「是呀，是呀，也只有你們才配這種橘。」劉基似乎意有所指，不過量他們的腦袋大概也不會想出什麼，於是他決定繼續說白一點，「一只溫潤皮下，徒有酸澀枳；一身官服底下，空有豹豺心。呵，你們說，不都是指同一件事情嗎？」
劉基輕鬆的表情突變嚴肅。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厲聲斥責道，這樣人民生活又怎麼可能會好？
「你……！」那幾個男子作勢就要往劉基這打過來。
「住手！」劉基身後突然衝出一位騎著白馬的男子，以嚴厲的目光環視。那幾人被他的氣勢懾住，不再有動作。
那人一下馬來，就恭敬的單膝跪地，「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劉基又呵呵笑了，「我知道你很快就會找到我的。」，「大人，您再這樣一聲不響的出走，屬下會很困擾－」，劉基擺擺手，「別說了，倒是幫我問問他們。」
「是。」那人一起身，便厲聲道，「說，你們是那個官府的侍從，竟敢對劉大人如此不敬？」
劉大人，不會就是皇上最倚賴的那位參謀－劉基吧？當下那幾人內心開始哀嚎，好死不死，竟惹到他了。
「快說！」
「小的是胡惟庸大人的手下……。」那幾人惶恐地說著。
「你好心一點，帶他們回去找胡大人吧。就說劉大人不計較了。」劉基溫和的說，但目光不容遲疑。我到要看看胡惟庸那廝會不會放過你們。
「是。別忘了皇上在找您。」
「知道了、知道了。」劉基苦笑，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忠心。不過有這種下屬也是幸福的？
「快走。」那人趕著那幾位嚇到呆掉的侍從走了。
「下面的都這樣仗勢欺人了，上面可想而知。胡惟庸呀，我三番兩次不在皇上面前點醒你，就是希望你要有覺悟才好。」劉基嘆息並自言自語著。
衣角又被拉動了。劉基這才回神過來。
「啊，都忘了你了，有沒有受傷？」男孩搖搖頭，並伸手遞給他一顆晶瑩閃爍的橘子。
「給我的嗎？」劉基笑開了。真是可愛的小男孩，他撥掉了溫潤的外皮，突然遲疑了一下－這麼美麗的橘子，會不會也是敗絮其中呢？是也就算了，問題是我還放了那麼多顆在善長家呀，瞬間有種想哭的衝動。
不管了，大概是劉基一臉豁出去、壯烈犧牲的表情，惹得身旁得小男孩「噗吃」一聲笑了出來。
劉基一口咬下去，「嘖，好甜！」他驚訝了，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甜的橘。
果然表裡如一。
「你呀，下次別那麼愛惡作劇知不知道？」劉基摸了摸男孩的頭。
「嗯！」男孩拉著劉基的另一隻手，開心的點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橘子的關係？突然心裡也是那樣甜滋滋的。
感覺上臉頰有什麼刺痛著，往東方看去，原來早晨的陽光灑在一車橘子上，正閃爍著驚人的光輝。
劉基微笑了。
這會是一個十分難忘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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