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早晨喉嚨發乾地醒來，總要花一點時間，才能認出枕邊這個潮水般此消彼長的城市。忽然間，京華城、信義新天地、一○一購物中心這裡那裡開幕落成；忽然間，窗下貓雀棲息的雜叢空地一夕被夷平，又冒出一幢挑高套房小豪宅，加入城裡每區每處閒地的淪亡路途。嗅見景氣回春的微聲，就如過去密集投肥不休耕的稻農一樣，地產商人也酷使（注）著土地，竭盡它最大的剩餘價值。起一棟樓，就要用雲石柱廊門廳，來虛構住房單位高於本身的價格；空中樓閣尚不存在的加蓋坪數，也一併列入計價。反正居民入住後，同樣會訂造百萬裝潢，使一切華麗妥貼像已存在了數十年，可以安住，而察覺不到腳下樓板著空的輕微搖晃。那低低的震動，彷彿陌生命運前來奔赴約會的遙遠足音，預告著無常。
這個城市本身就是一座大違建，架空構築在短暫擁擠的安樂之上，且不斷加蓋膨脹。
照片裡那對布魯塞爾漫畫搭檔還處於他們很年輕的時候，桀驁不馴的史奇頓雙手抱胸，面帶非難之色，睥睨著鏡頭；而編劇彼特滿臉笑容，手扠褲袋一副打哈哈的模樣。旅途印象中，布魯塞爾是個帶有小城溫吞風味的大城市，市容以端莊穩健為主。這樣的卵果然孕育了足夠不耐煩的年輕人，投身於惡地奇觀的冒險視野。就像宮崎駿熱愛的各式飛行器那樣，他們所夢想的、建築的美貌使人嘆為觀止：一頁頁列開壯觀的造景，角色俯仰於高塔、深淵，埃及神廟般不可思議的顛狂挑高，無盡的迴廊、裝飾怪獸的陽台。他們且凌空巡行，一覽無遺，透視險峻的全景。特別是每一回的扉頁，帶有寓言的預告意味：巨大的球體會議廳，內裝壁板拼成地球全圖，長串包廂便像是夜晚發光的列車，鋒利切過陸塊和海洋，成為極圈、回歸線與赤道。半沒水下的廢墟殿堂，主角孤身立於斷垣殘壁之上，手捧的書本頁頁剝落風化，在落照陰影間飛散凋萎。畫中也常出現人體與地形雙義性的超現實視覺修辭，丘陵如一個妓女蜷在床上的背影，隱喻土地的私有化，被造冊管理收租，使土地成為性奴隸。透過那樣神話性的空間，作者固然抗議著當前劇烈反覆的：國家主義、官僚鬥爭、科技依賴、歷史斷層等等；然而這一切背後有個微聲，你聽見，發現那是對時間的惶惶憂傷。
這個地方不是《魔戒》的中土（聚光燈所照耀的舞台中央，向邊陲擴散情節影響力的故事中心），它是朦朧世界（似此忽彼，進退猶疑，亟須從地圖中自我確認）的邊境。就像所有邊界那樣懷疑、抗拒，始終處於漫漶修改之中，注定無法安穩下來。
書中即流露出對於無常的惶惑，作者擁有建築師的實現力，但書中採取的敘述角度是地誌學家，對追索變化的熱情，遠勝於參與變化本身。面對命運般無情的變化，是漠不關心、無奈甚至驚恐的。我想像作者就如畫《挖土機年年作響》的約克．米勒（Jorg Muller），到某個城市去實地素描，等書落成完工時，原地也早已徹底變樣了。此時此刻，我們無處去追索故鄉，只要你離開，它就像你的小學同學一樣不停地長大，村裡扶桑花籬老榕祠堂的原址已成了外環道，跨國連鎖旅館的旅客不會知道腳底下原來有口甜水老井。而原地跟它一起長大的同學，也早已忘了它當初是什麼樣子。記憶，身分，雖然建立於地點，同時卻也被地景的更換不斷淘空、更新。在書中，保羅先生辛苦傳授讀圖技藝，但也預見其失傳。竭力抗拒著無知，而總是注定歸於失憶。
地圖是知識，但作者揭露了知識也有其壽限。
台北盆地，是個漂泊的湖泊，間歇地灌滿大水，而我們安身來往的建築，不過在乾涸的間隔內如同西瓜花生等短期作物一樣栽種於湖床。地貌其實短暫飄忽，一如居住其上的人類生命。世界總在每個姿勢上歇不久，然而連續施加的壓力點可以綴成詩句，作者便以拱線的吟唱，達於藝術的絕頂。
注：酷使，是村上春樹《遙遠的鼓聲》裡面形容土耳其窮村僻壤有車就拚命操到壞，就像他們把驢子超出其所能的奴役致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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