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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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前往美國之前，我的母親天天掛心著我日後在美國的飲食。
物價半天高還少不了小費的紐約市，不是個適合天天外食的城市。

哥倫比亞大學的周邊也不似公館，
這裡沒有我老是對老闆娘說：外帶紅燒獅子頭飯不要飯，時日一久每個工讀生都認得我的「蠶居」，
在那裡我可以花台幣七十元大啖三個獅子頭。
這裡沒有每次吃個飯都因為老闆、老闆娘開朗四海的性格而覺得格外愛台灣的「大葉麵食館」，
在他倆眼中和口中，我的張咪咪永遠是個越來越漂亮但是怎麼搞的越來越瘦的可愛女孩，
我們一起吃了餛飩意麵、北方炸醬麵和一盤白蘿蔔以及豆干不用一百五十塊。
這裡沒有跑堂的小胖哥吆喝起來連餃子都給喊出了彈牙的嚼勁兒了的「金雞園」，
分食張咪咪最愛的珍珠丸子，再來一籠蝦仁燒賣、一籠鮮肉蒸餃，一碗油豆腐湯再奢侈的多加一個鮮肉酥餃(食神皮皮老是很不抬舉它的叫它「豬肉條」)，
也還是不到兩百塊錢。
即使是我的同事張宛瑄口中，在上也上不完「爆櫃」了的書本以外還得不時忍受的「爆貴」自助餐，
我領教過最昂貴的價錢也不過是八十五元新台幣。
等到對於吃食的選擇終於失去了想像力以後，最後會考慮到的「七里亭」，泰式雞塊飯一份九十元。

有時候心血來潮，去得遠一些。
頂好名店城樓下，我從大學吃到現在，店裡頭從掌廚到夥計一個沒換；
熟門熟路到我和擀麵、包餃子的小胖哥以郭富城、劉德華相稱論交的「紫琳蒸餃」，
我和我的張咪咪共吃「兩籠一蛋」(兩籠蒸餃一碗蛋花湯的意思)一樣用不著一百五十元，哥倫比亞大學旁邊當然找不到。
拐個彎，
永遠要排隊排個二、三十分鐘才能就座的「美景川味小吃」，一口一口的美味讓人立刻覺得自己方才的苦等值回票價，
並且忘記身後還是一樣有飢腸轆轆的別人大排長龍，
卻硬是要慢慢品嘗的抄手、擔擔麵加牛肉湯，才一百八十塊，哥倫比亞大學旁邊還是找不到。
找不到一樣熟稔的人情，找不到一樣怡人的價位。

更不用說我的母親拿手、而我百吃不厭的黑胡椒煎肉餅、煎白鯧魚和端午時節名震誠品台大店的燒肉粽，
在這遠在天涯之外的紐約市和哥倫比亞大學，
當然也只能是落得個讓我望穿秋水的結局。

我這自己把自己養壞(張咪咪也有份！)並且被狠狠疼愛著我的母親寵壞了的胃口，
到了美國可真怎麼辦喲！

母親於是拉著我，慢慢教導我洗手作羹湯。
別的不說，第一課就是燉牛肉。
買來的牛腱、白蘿蔔各自切成小塊。
用滾水將牛肉丁外表微微燙熟；或者，也可以先和蒜片爆炒，表皮微微焦黃即可。
然後將牛肉、蘿蔔擺放至燉煮用的鍋中，加入滷包、醬油、米酒、冰糖以及幾跟蔥，
加入清水，漫過牛肉以及蘿蔔以後，放上瓦斯爐加熱。
煮沸以後，改以小火慢燉，如此一、兩個鐘頭即成！
我隨著母親操作了兩次。嚐起來，一似我自小熟悉，母親有時將之加入麵條，作成牛肉麵的味道。

長途的飛行，四處的奔走，確定了住處，搬進了宿舍，初次的採買以後，
我為我自己做的第一道菜，也是這燉牛肉。
不是牛腱，只是西城超市(Westside Market)裡感覺肉質近似的替代品；
不是米酒，只是西城超市裡販賣的洋人料理用的白酒；
不是冰糖，只是西城超市裡我能夠找到，狀似冰糖的結晶。
一個下午，我按著母親交給我的步驟操演這些雜牌軍，
終於還是做出了一鍋燉牛肉。
它成為我三、四天以來的主食。

吃起來，牛肉丁少了牛腱那樣豐富的膠質，白蘿蔔少了還在台灣時候的飽滿。
沒有米酒的湯頭少了一種醇厚的重量感，喝起來顯得膚淺。
當然，我用的結晶顯然不是冰糖，因為牛肉湯嚐來就只是死板板的鹹。
第一碗牛肉湯裡，
不爭氣的落進幾滴我來不及擦拭乾淨的眼淚......

我飛行到太遙遠之外，

我遺落了我的母親交給我的，燉牛肉的味道了啊！

夜裡，雜亂的夢魘飛來飛去。
我一定在那雜夢裡有過這樣的設想，一旦遺落了我的母親傳授給我的味道，
會不會，也就漸漸的遺落回家的路徑呢？

我這麼地，沮喪而且憂愁的想著，走去學校裡雄偉的Low Library前面，
接連著校門外的西116街，貫通校園的「學院走道」(College Walk)旁坐了下來。
面對著Low Library，我的右前方，Kent Hall的四樓就是東亞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的系館。
我望著系館，望著系館底下，Kent Hall的三樓，在美國的漢學界堪稱首屈一指的東亞圖書館(C. 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
我也好似望著下週即將要開始的，想必會令我十分地忙碌起來的新學期。
若沒有其他變數發生，我會在這個地方停留，度過好多個冬天。
而不管任何變數將要發生，我必須繼續再為自己燉煮一鍋又一鍋，遺落了母親傳授的味道的牛肉湯，好度過冬天。
我只能猜想，
最後，我也許會熬煮出擁有屬於我自己的味道的牛肉湯吧？
如果，
這意味著我，我的母親遠行的兒子，不得不然的，不待我的母親呵護、拉拔的，學會自己去成長。
我於是會繼續的熬煮我的牛肉湯，
然後，最後，我就要回家，為我的母親燉煮一鍋牛肉湯，這麼告訴我的母親：
老媽，這是你兒子在遠方，慢慢長大所熬出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