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我實在不覺得《火線交錯》有多好。坎城最佳導演獎的肯定,對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來說,還真是過重了些。《火線交錯》頂多只是《衝擊效應》的豪華升級版,僅此而已。
墨西哥編劇吉勒莫亞瑞格劇本中的道德焦慮、放射性網狀的人際關係、種種的偶然與巧合,以及機緣宿命的迴圈意象,從《愛是一隻母狗》、《靈魂的重量》、《馬奎斯的三場葬禮》到《火線交錯》,既一脈相承,又堆疊出各自精彩的深度。他的劇本的確比保羅海吉斯那種美式電視影集點線面連結式的編劇手法高明,至少心機沒那麼重,至少觀點沒那麼操弄僵硬。這其中又以《馬奎斯的三場葬禮》最令我驚豔,我想這該歸功於初執導演筒的湯米李瓊斯的低調與冷處理,而這點,也是我之所以堅持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高攀不起坎城最佳導演頭銜的主要原因。
同樣事多線敘事與跳躍結構,《馬奎斯的三場葬禮》沒有吉勒莫亞瑞格其他三部劇本說得那麼滿,情緒也從歇斯底里的嘶喊,降溫到表面上看似漫不在乎的冷靜,看起來似乎說得少了,其實是刺得更深,輻射得更廣。相較之下,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就把《火線交錯》拍得「燥熱」許多。在原片名Babel的《火線交錯》中,我們看到了國界、種族、生命、性別、階級、年紀、身體、官能…,種種生理上與心理上劃出的界線,所造成的溝通困難與情感失聯,進而引發悲劇與不幸。可惜真正精彩的部份,只有日本那段。菊地凜子那憤怒卻無聲的哀嚎,在精緻的取鏡與音樂搭配下,的確顯現了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的調度能力。
關於全球化的時髦題材,我們才剛在《諜對諜》中領教過;而關於種族與歧視等政治議題,我們在《衝擊效應》中也早就受夠了。在《火線交錯》裡,蝴蝶效應持續發生,人性與命運依舊莫名地迅速扭轉,北非、日本與美墨邊境,照樣咫尺天涯。老實說,這類多線敘事(multi-character narrative structure)電影(我喜歡直接稱它們為拼圖電影)一部接一部推出,我覺得至今仍沒有任何一部,足以超越阿特曼《銀色性男女》、麥可漢內克《巴黎浮世繪》、以及漢斯克利斯欽史密德《曙光乍洩》的成就(或許還可以加上史蒂芬索德柏《天人交戰》及阿特曼欽點的接班人PTA的《心靈角落》)。
如果我沒看過《巴黎浮世繪》,或許我會被《靈魂的重量》那由破碎片段中逐漸統合凝聚出的悲劇性吶喊給震得七葷八素。如果我沒看過《銀色性男女》及《天人交戰》,或許我會被《火線交錯》藉由一把獵槍無意間引發的全球效應給震得七葷八素。問題是,我早就膜拜過這幾部經典。這種感覺,就像自從看過《魔戒》三部曲之後,你還會覺得《王者天下》或《亞瑟王》的戰爭場面有多麼經典嗎?
《巴黎浮世繪》、《銀色性男女》及《天人交戰》,再加上去年的《諜對諜》,它們確確實實比《靈》與《火》動人許多,關鍵在於創作者處理多線敘事時非過份張揚、非心機操弄的低調,關鍵在於演員Low key而節制的詮釋。因為這樣的冷調,讓電影越近收場的溫熱,更顯巨大流出動人的力量。舉例來說好了,如果沒有這樣的冷,《巴黎浮世繪》最後那越來越響的鼓聲不會如此震耳,《銀色性男女》大地震後的幾家歡笑幾家哭泣不會這般扣人心弦,《天人交戰》邁克道格拉斯的哽咽與班尼西歐岱托羅坐在球場上的收場鏡頭就無法具有這般力道,而《曙光乍洩》裡計程車司機多方奔波才買得起的那件女兒領聖餐禮時必須穿的小禮服的象徵意義,更不可能如此強大……。
在煽情的故事中挖掘社經資本情勢與人性情感衝撞後的種種卑微與渺小、無奈與絕望,讓所有陰錯陽差的偶然與巧合,隱微地牽連著…,這些真的都只是其次。能成為經典的多線敘事電影,並不只是單靠純熟調度與華麗影像(或是刻意利用手提攝影塑造出不安定的紀實質感)串連起來而已。更重要的,永遠是來自創作者,當他們冷靜地剝開那層永不停止天人交戰的道德焦慮外衣後,對最低度人性良善本質的敏銳觀察,那是誠然的悲憫,還有一份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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