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艙,阿南已經躺在床舖上,他跟我在同一個住艙裡頭。他伸出手臂蓋著雙眼,我想他應該沒辦法很快地睡著。太多情緒時總會讓腦袋不停地轉著許多事情,接
連地不斷在黑暗的眼皮上演,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直到累了,才會在不知不覺中入眠。那些都需要時間去做個消化,他的女朋友的事、暈船的不舒服,以及身處這
個封閉的地方。
我似乎也被感染了,我想起馮跟我說的那些有關退伍之後的未來。我想我大概比較適合類似她那種較有自由度的生活。接接案子,依照自己的腳步來執行工作。但她
有美術天份在背後支撐,我似乎沒有一個專長是可以讓我如此依靠的。雖然有些人喜歡我寫的那些發佈於網路上的零散文字,而那些並不具有可以換到麵包換到咖啡
或煙的商業性價值存在。那些只是他們喜歡、我喜歡的,喜歡卻不一定能讓生活順利地往下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呢,如果工作內容太過死板無趣,我又怕我的腦袋
停止思考而生鏽。以往在電影中看到有關創作性強的工作是那麼地有趣,但實際上在生活中又並不是這麼一回事。身旁有些從事該類型工作的人常常抱怨著所謂的責
任制只是讓自己的工作時間無限期延長,他們處於幾乎熬夜的生活將案子趕出,然而還得再面對客戶做無止盡的修改。如此無限循環,絞盡了腦汁卻似乎也不會被重
視到。只是身為一個腦力活動的工人罷了,而且實數還比多數人來得長。
我看著前人在我睜開眼就可看見的床板上畫著倒數日子的月曆,那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一個又一個叉叉畫在數字上頭,卻又在退伍之前的幾個星期停止了倒數。我試
著去想像當時那個人的心情,用手指撫過那些未被標記的日子,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停止。對於現在的我而言不想去想那個幾乎所有人都期待的退伍日,那太過遙
遠。而且在那之後,必須想得比現在還要多上更多。馮說她相信我沒有問題的。
隨著海浪的起伏,開始感到睏意。有著某種規律的搖晃,就像身處於太過古老的回憶裡頭的搖籃之中。船艦破浪的聲響是帶著海潮氣息的搖籃曲。隔著船壁只剩下沙沙聲,引領腦中的小電視關機。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在廣播聲傳來晚餐用餐時間的時候才醒了過來,套上皮鞋,和阿南一起離開住艙前往大飯廳。大飯廳中裝湯以及裝飯的桶子被綁在中央的柱子上,為因應大幅度搖
晃的緣故。這時人煙稀少,許多人都因為暈船而苦沒有食慾。剩下的便是像我這種不會暈船的或是已經把胃中東西吐光必須補充食物的人。當胃裡頭的火山爆發過度
後,接著出來的會是膽汁。聽說那十分難過且帶有苦味。航行時空曠的大飯廳對我而言是個天堂,可以不用和他人搶飯菜並且慢慢享用。平時總會擔心被掃空的甜湯
或甜點此時也是乏人問津。裝滿一整碗飯菜以及滿滿飲料的鋼杯坐到飯桌旁,沒有飯後要集合訓練或派工的時間壓力是最好的開胃菜。
這時我才想起忘了叫蟾蜍起床,不過同桌的小叮噹說沒關係別理他,反正他大概已經暈死在床上。小叮噹說蟾蜍容易暈船地離譜,在我尚未上船前遇過一次颱風,停
住在港內的船艦只有輕微地搖晃。那時蟾蜍卻可以在大飯廳吐了一地。這樣也好,我可不想在吃飯的時候看見那些黏稠且散發酸味的液體出現在一旁。小叮噹說蟾蜍
有時候甚至睡覺也睡不好,而為了避免來不及到廁所嘔吐,便會隨身帶個塑膠袋在身旁。然而那對睡在他下方的人卻是個惡夢,一側身便會見著一個裝滿液體的袋子
在旁搖晃。像是個不定時炸彈一樣,深怕隨時會爆炸。船艦乘上一波較大的浪,大幅度起伏讓我桌上的鋼杯向旁移動,我即時將他抓住。一位正拿著滿滿飯菜的弟兄
卻腳步不穩翻灑遍地。我想到不知有沒有人曾因為大浪的關係從床舖上滾落過。肯定有的吧,在船上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會發生。
飯後我們一起去抽了根煙,那幾乎是航行時僅剩的娛樂。大飯廳播放著電影,是阿宥選定的片單,但那些我幾乎都看過或是沒有興趣,還是去飛機庫吞雲吐霧較為吸
引人。阿南仍舊沈默不語,看來不只他的胃,連他的心內也有一片七級風浪的海。他的靈魂正在狂風怒浪中掙扎著,一起一伏都帶著痛苦,心糾結起來然後失速墜
落。最後他只能躺平,在狹窄的床舖上繼續著那無限輪迴,直到時間到了才能彷彿投胎似地重生。
小叮噹去輪替航行更,我則去準備隔天的朝令。就算這片海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抑或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隔天的日子還是照樣會到來。我儘可能地快速處理,畢竟半
夜時便會輪到我再上去舵房。在怒海中已經差不多半天,在廁所門口可以看見許多暈船十分嚴重的人,他們隨時隨地都無法止住那股暈眩,所以必須待在那好讓他們
能夠立刻衝進廁所不斷乾嘔。他們能吐的幾乎都已經吐光。我拿著一疊朝令再度於船中遊走,在黑暗中熟練地朝令用圖釘釘在公佈欄上頭。然後爬上通往舵房的階
梯,將朝令傳進用黑布圍起,在舵房唯一有燈火的海圖桌。
發完朝令後我所剩下的休息時間並不多了,便直接回到文書室等著輪替半夜的更。深夜的航行更人員都會先在文書事前的走道集合點名,再一同上去。這樣對我而言
也比較方便。我偷偷地開啟手機,這在航行時其實也是不被允許的,但有些時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傳封簡訊給馮,跟她說說我處女航的光景,然而卻無法收
到訊號。想必也是如此,我們現在身處於海上,不知離陸地多遠,況且還有許多層鐵殼包覆著。我索性拿出信紙,現代的人幾乎已經不再以紙筆通信,但我仍熱衷如
此。一橫一撇一劃,都比電腦所打出來硬梆梆的字來得有感情許多。自從我進入軍中便開始這麼做,馮卻沒有回過任何一封,她嫌那太麻煩了,不如等我放假出去時
她當面回應我就好。但這也不會讓我就此停下,對我而言這已經變成樂趣之一。
寫完信後拿出我帶上船的書繼續讀,腳跨在桌子上恣意地坐著,搭配如鐘擺的左右搖晃。這倒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任何平凡的小事情只要在航行的時候做,好像都會
成為特別的事情。我想起我帶了些即溶咖啡上船,便去泡了杯來,裝在萬用的鋼杯之中。熱騰騰的蒸氣帶著香味散發,已經習慣了的咖啡因帶來放鬆的心情。這時我
已經不管四周的東西如何相互碰撞發出聲響,這片風浪中我是如此平靜,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頭。我在海上創造了只屬於我也只有我的咖啡館。
然而只營運了一段時間便得關店,時針已經快指向值更的時間。我闔上書,洗了洗鋼杯,到空無一人的飛機庫中抽煙。風吹得機庫的鐵卷門嘎嘎作響,航行時所會有
的一切噪音我早已習慣。一個人待在飛機庫顯得孤獨,一個人待在黑暗下汪洋之中的飛機庫更為孤獨,會有種錯覺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渺小的自己。呼吸夠多寂
寥的空氣後,我回到人煙聚集的文書室前走道。
該是時候上舵房值更,好好見識一下這片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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