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我先在窗邊抽了根煙。雖然昨晚回到馮的住處已經差不多是凌晨兩點多的時候，但在船上機械式的生活作息下，身體中已經被嵌入了一顆定時鬧鐘。只要那
個時間一到，不用鈴聲大作身體機能便會醒轉過來。就算熬夜加班後的隔日也是如此。窗邊花台裡頭的盆栽空無一物，還是深褐色的土壤。馮在身後的床上沈靜地睡
著，背對著我。純白色的棉被包覆她的身軀，像個繭一樣。她的背則從繭的破洞露出，光滑的肌膚上是像吊橋的米色內衣肩帶。她習慣只穿內衣睡覺，而這些年每次
喝完酒睡她那時她也總這樣做。我們待在同一張床上，但什麼都不會做，一直以來就是如此。許多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是家人一般，家人之間照理上是不會發生那種
事情的，除了某些例外或是希臘戲劇才會發生。
我的身體告訴我我餓了，於是我翻了翻冰箱。裡頭還算材料還算齊全，我拿了雞蛋、馬鈴薯、蕃茄、波菜。聞了聞培根以及火腿都還可以食用。我將食材都先切好。
馬鈴薯切成薄片，培根切小條，火腿切成大拇指指甲大小的薄片。馬鈴薯下去炒之前我先用奶油和洋蔥爆香，我跟馮都喜歡較為重一些的口味。等到馬鈴薯片快熟時
把培根加進去，接著放入火腿和已經燙好的波菜。隨即加入調過味均勻打散的蛋汁，再於上頭放切成圓片的蕃茄。這道菜我當時是在網路上看到的，有一陣子我們沉
迷於食譜以及各種美食料理節目。原本和她是一時興起親自下廚，最後卻成了習慣。我想應該要慫恿一下馮在她的小花圃裡頭種些香料才對。底部煎到差不多熟時就
翻面處理，最後放上盤子時黃色為底搭配紅色蕃茄以及深綠波菜，不用再擺盤就已經有了不錯的視覺效果。我用冰箱中找到的莎莎醬做搭配，放在小碟子上。以往懶
得做菜時我們常用莎莎醬搭配大包的玉米薄片油炸零食，坐在沙發上看一整個晚上的電影。我記得剛開始享受這樣的生活時胖上不少，之後才增加些運動量來消耗脂
肪。但馮卻好像怎麼吃都吃不胖一樣。
我將做好的早餐端上桌前馮醒了過來，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不用自己做早餐真好。」她坐起身，撥了撥頭髮。
吃飯用的小矮桌在窗戶旁，早晨的陽光灑了進來讓整間小套房充滿朝氣。餐具上閃耀著光芒，裝著柳橙汁的玻璃壺看起來也透著光。我們倒是挺會享受生活的。很多
人都會羨慕電影中那般如夢似幻的時刻，那也都是人工造設出來。我和馮跟那些只會幻想和羨慕的人比起來，只是多了個實踐的步驟。從看了電影開始，從一時興起
開始，從實踐後開始，日常生活中的許多時刻就轉變成了美好的事物。而且多虧了她的美術天份，這一切更為容易。而尋找那些零散在各處像是拼圖的素材，也成了
一種樂趣。和她逛街時看到什麼適合的，都得靠點運氣。我們會為買到那些一絲一息完全符合所求的東西而高興，那時也稍微能體會到女人口中購物的樂趣。雖然我
想那還是多少有些不同。我想很多人會羨慕這樣的生活，但他們必須也要真的去做才行。我和馮所享受的並非憑空來，這是我們應得的。
她梳洗完盤坐到桌邊，大辣辣地連切都不切就叉起一塊來吃，懸在邊緣的培根差點掉了下來。我嘮叨地提醒她吃要有吃的樣子，她仍堅持好吃的東西就該豪放地吞
噬，不該有所扭捏造作。她大口大口地灌下果汁，再優雅地用無名指拭去嘴邊殘液。十分矛盾，但我想這就是她迷人之處。完全的自然。
吃完早餐後我和她在窗邊抽著煙，她告訴我之前種下盆栽的種子一直沒發芽。她說就算再忙她也沒有疏於照料，每天澆水並按時施肥。日復一日地期待看見綠芽冒出
土壤的那一刻。她說或許這是一種魔咒也不一定，從國小養蠶寶寶開始她所照顧的那一隻隻白色小生命總是班上最早死去的。她還養過魚、天竺鼠和兔子之類的小動
物，但不到一、兩個星期全部都死掉。大學時她不信邪地硬是養了隻路邊撿到的小貓，她全心全意照顧牠想要試圖解除魔咒。我原先不看好，畢竟剛出生沒多久的小
貓是很難照顧的，一不小心就會死去。為了不讓她傷心，我建議她趕緊交給中途之家或是讓有經驗的人認養走，但她十分堅持要將牠養大。她為此上網找盡有關養貓
的資料，也去獸醫院詳問過醫師並詳細地做了筆記。出乎意料地，在她所照顧的一個月中小貓安然地長大。但有次她帶著小貓，取個洋名的Amy去給好姊妹玩賞。
她只是去上個廁所，Amy就從她們的手中跳出，跑到一旁的馬路被疾駛的車子輾過。一切都發生地很快，那輛車也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地開走。那時馮哭了好一陣
子，我跟她說那不是她的錯，但她還是認為Amy是被她害死的，如果那天不帶牠出門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從那之後她便沒有任何養小動物的念頭。
她說看來她根本沒辦法照料她身邊的所有生命，就連植物也是。眼淚好像在她的眼眶中打轉，她彎下腰緊靠著窗台，直盯著那盆像荒地的盆栽。沒有一絲生命跡象的
深褐色土壤。我摸了摸她的頭，像安撫小孩子那樣。並不是每一顆種子都能順利發芽的，只是妳運氣不好而已。我和她這麼說，但卻似乎毫無作用。畢竟我本身就不
是太會安慰別人的人，她仍處在包覆著她的早晨陽光中自己那片烏雲之下。而且快下雨了。
「我們去花市散個步吧。」我說。
我們搭上公車到內湖的花市去，那裡充滿各式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花。馮懂的應該比我多，但她似乎仍在壞心情當中，默默地走在我身旁。她大而化之的個性有時也
會變得十分細膩，正符合俗語女人心海底針。我想起≪戴洛維夫人≫當中，戴洛維夫人她說，她要自己去買花。不知為什麼，那簡簡單單的描述似乎在很多人的心中
建立起專屬於戴洛維夫人的象徵。我們在濕漉漉的路上走著，這裡就像是座花園，到處都是像蜜蜂一樣停留一下又漂移到他處的人，只是頭上頂著的不是太陽而是日
光燈。五顏六色之中只有我和馮不停地走著，她有意無意地四處瀏覽。終於她拉住我的手，在一處攤販前停下。
花商告訴我馮目不轉睛看著的是名為夏洛特的花。大量的鮮黃色花瓣以某種自然定下的模式包覆住花蕊，並可以聞到明顯的花香。那是英國在一九九三年培育出的玫
瑰花，好像也因此帶了些皇家的氣息，與生俱來的。很幸運地對方也有種子可買，馮熟練地和對方討價還價起來。我想女人在購物上也是有某方面與生俱來的天份
的，再加上馮的執意以及她所擁有的武器，那股迷人的氣質以及言談，最後以接近成本的價格取得包覆在黑色硬殼中的新生命。在這方面我遠遠不如她，交際對我而
言是一塊大石頭，在需要的時刻馬上就會浮現的大石頭，壓在胸上使言語困難。然而我和馮之間那顆石頭並不存在，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原因為何。馮開開心心地拿了
種子，並再去買了些培養土和肥料打算將舊有盆栽中的東西全都換過。她說既然要再種一次，那就完完全全地重新開始吧。
她把夏洛特的種子埋入新的土壤中後，好像重獲了動力一般顯得十分有精神，又開始有說有笑。一切恢復正常，我們看了電影，調了酒，抽了煙。在音樂和酒精下慢
舞，直到凌晨接近天明最適合休息的時刻，帶著微醺入眠。我們開著窗，帶有涼意的晚風輕而易舉地推動我們前往夢鄉的船。在土壤中馮親手種下的夏洛特應該也正
蜷著身軀待在黑殼裡好眠吧。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