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斗指東南為立秋,陰意出地始殺萬物
是不是就……讓他過去比較好?
對,我沒有辦法忍受下去了,無止盡,沒有星點希望的,等待牽等待,我要工作,我要婚姻,我要幸福自由。
但可以不要這個小孩嗎?
他不吃不喝躺在那裡,喘氣,像棺材的眼睛裂開一條縫日夜監視我,無邊死的安靜緊接綿深的吸氣,我搓著手等,像一片磨平的麵皮,直到他再吸一口氣。我的心好累,癱在床沿,我祈禱這一切趕快結束,他能死是彼此解脫的最快方法!
不要教訓我,喔,真的不要教訓我。
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小真住在隔壁公寓,公寓的水龍頭常常堵塞,為了方便她乾脆接蓮蓬頭的水到廚房,她男朋友本來也覺得不是辦法,可是一天到晚修水龍頭他也覺得煩,就隨她去。所以每次到小真家他都會先看到噗噗運水的深黃色水管,腸子似的蜿蜒到廚房,每次他都覺得不安,這惘惘的不安,是無以分析的,純粹感覺,一種殘忍到發抖的第六感。小真工作績效不錯,很有機會升採買部主任,前提是得先擊敗其他三個對手。她突發奇想,身上別滿了採買部過年特製的徽章,帶上公司的帽子,表示敬愛公司、熱愛採買部﹔每天帶一堆工作回家,又帶一堆工作出門,把自己包裝成公司的宣傳動物。端午節,她爸爸上來看她,第一個對那條水管不順眼,趁小真上班,立刻找樓下的水電行來修,一修連浴室都沒水,因為小真就是知道這家是黑店才不搬這個近火。她下班後兩個人吵了一架,老爸賭氣走了。她打電話給男朋友,他在酒吧裡,收訊極差,總共講沒兩句。她一個人,戴著帽子,全身釘滿別針,沒水可用,電視上播的全是水災的新聞……
腳麻,高跟鞋真的太刺痛,生活景色真的太刺眼,她想。
隔天她噴了香奈兒五號──最性格也最庸俗的香水出門,老闆開會時恭喜她,成為採買部主任最得力的助手。主任給了陳立,因為他是唯一的男選手。她默默的把別針一顆顆摘下,收進帽子,他們殘酷且調皮的扎一下手心,刺一下指頭,格外的痛。開完會,打開手機,叮咚!隨即送上一通新簡訊──男朋友想和她分手,因為她心中第一名掛的牌子不是愛情,是工作。她想否認,想打電話回去和他大吵一架,想把話說清楚,想試圖努力分析他們的個性愛好星座血型,想要……對,她只想要找個人說話。可是對方電話關機。
她回到家裡,水龍頭修好了,因為滿地都是水。不停流。洗手台的水開著,蓮蓬頭噴出水龍,廚房的衝出水柱,從流理台浴缸牆壁溢出來上地板地毯壁爐滲入腳板血液細胞骨髓靈魂復自眼中口中流出漶漫房間侵襲公寓街道下水道黑暗的泥層枯萎了山茶水蓮灌注蔚藍大海大海翻湧巨浪的手滔天劈來要捉她要捉她要捉小真她!
小真是被沖淡的謎。
為了水患,鄰居氣得敲她的門,警察破門發現她昏迷於地,救護車載走後我就沒見過她了。
……順便告訴你,這個鎮只有我這間公寓,三十年來都是這樣。
*五行屬石榴木,籠藏之雞
為人一生伶俐,精神清爽,口舌能辯,高人敬重,才帛足用,六親冷淡。
出市政府,這條河變成紅赭色,看不見蘆葦,我們空手持續沿河岸行走。河底的泥漿流移,我的腦子裡只有兩個字:「完了。」
完了。
完了。我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傢伙。
「你為什麼不接投胎牌?」又是這細嫩閃動的嗓音鑽著耳膜,興奮的,跳躍的,隱藏著什麼。
「我來是想確定我是不是死了,不是來領死亡證明書的!」突然覺得好氣,走了這麼久的路,受這麼多苦,走到這裡,結果想問的問不到,倒楣又討厭的事一直來,受這麼多罪反而得到這種「成果」,胸口一悶,鼻頭就酸,好委屈,這不是我想像中的……這不是我想要的。
「你的名字已經登記上去了,牌子已經做好了,結果你不拿!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你想回人間也回不去,想投胎也不能投胎,即使你後悔決定去拿回來牌子也早就丟了,丟在地洞裡!地洞多大你知不知?和天一樣大!你在陰間永永遠遠呆下去吧你!」
「我知道!」我辣辣的瞪著他,賭一口悶氣,等著和這個平常沉默的怪胎大吵一架。
「好兔崽子!」他嬝嬝艷艷的側身,伸出左手,插進左臉唇邊和鼻亮的車輪印,五指一抓,連臉皮帶頭頸摔在地上,滾在腳旁,從肩膀裡爬出一個嬰兒大的小女孩,穿紅色的棉襖,黃金坎肩,繡花小布鞋、頭髮綁成兩個小田螺──我完全知道那天市政府發生什麼事了。
「關在裡邊都不能講話真是憋死我了,這次我真的找罪受,明明是個好遊戲我怎麼想玩這麼無趣的角色!小弟弟小妹妹,我知道你本來是小弟弟後來變成小妹妹,我就一起叫好了。不要怪我喔!我去拘你的時候小雞雞還在,下來一晃眼就不見了,好了啦好了啦……對啦!我有偷看啦!不要問我,我自己講,誰叫你常常埋怨東抱怨西,恨爸爸兇怪媽媽生你,我們老姊妹聽得煩了就讓我帶你下來繞一繞,說不定在這裡過得愉快的話就真的死了變鬼下來不就稱心如意了嗎?二姊還偷親你,真是個不要臉的母雞,黑口紅醜八怪,存心引你去做鬼!她親你就像留標記,給烏龜釘號碼一樣──不是說你是烏龜啦──等你絕望,她馬上就嗅到你在哪裡,她就賭贏啦,我就輸她五隻死豬。想得美!我就賭你想活!哼,你還沒死就先給標記,她以為這樣你就會放棄生命嗎?還不是要你自己這麼走一趟才知道!想在賭局給我出千,做夢!她偷親我就偷陪,烏龜怕鐵鎚!所以要罵去罵她,不要罵我,懂了吧?而且我看你一路上沒什麼說話臉色又難看就知道你待不久,欸,沒想到你真的向天借膽,牌子不拿,甩頭就走,夠性格!我給你拍拍手。累死了,不過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一邊講話一邊走路,運動,憋這麼久了嘛!這道具真夠醜的,穿著到處跑──不過也沒辦法,不打扮成這樣就會被顧洗衣那個女人認出來,認出來就沒戲唱了!『哎呀呀!我的還魂童婆!我的祖宗!什麼時候輪到我啊!』麥芽糖似的叫,老鬼裝小,毛得很!我告訴你啊,你活得好好的,只是咕嚕乎嚕,睡著而已,而且狗娘養的臭道士一天到晚搖鈴,攪碎我腦袋了,真不知道法力從哪來的這麼大……所以不放你上去也不行啦,不過以後,嘻──」
她往水底指,我靠過去,冷不防被她拐進泥河裡,身體慢慢融化,變成泥漿一樣的顏色,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她,人怎麼生怎麼死,真的有審判和地獄,還有別的居所嗎……可是說不出一句話,像嬰孩,也像即將死去之人。生,太多疑問,於死亦然,話語於最初和最終皆不存在。她還在岸上叫著:「以後死了還是得去地洞找自己的投胎牌──」
(怎麼現在的人老想著死,奇怪。他們兩個人的幻囈夢語全抄在我手上,他們不知道,我也沒讓他們看,因為從小孩醒來的那一剎那,事實就死亡了,他們彼此只好說著潔淨的謊話,滌去這段時間悄悄蔓爬的邪惡。
我把這兩份故事正對地煞星埋了:讓它鎮住生命的猜疑、死亡的恐懼﹔壓擠捏搓人生路上吸附的七情六慾,使其變形為一座座小小的、可供識別的、如鏡中身影般真實的姓名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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