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森林 憑藉一點微光 我們匍匐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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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 我試圖描述孤寂 卻無法精準的說出，或是給予一個實在的定義。關於孤寂本身，甚至是對於孤寂的陳述，都無法呈現你和我或者第三者的孤寂。於是，我們耽溺在這樣的狀態裡，並且沾沾自喜，殊不知，這只是一角失落的樂園， 而想望，成了敘事的開始。

百年孤寂，是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的作品，改編自馬奎斯的小說《百年孤寂》據導演Baboo說，他早在多年前便想將這個故事搬上舞台，然而由於整個故事太過龐雜，所以遲遲未動工。直到他完成《致波赫士》和《疾病備忘》後 他才開始著手最令他著迷的百年孤寂。而編劇也一連換了四個，周曼農是最後確定的最佳人選。由於兩人的想法與閱讀習慣十分接近，並且都相當喜愛這本小說， 因此劇本最後是在周曼農的筆下誕生，然而在實際演出時的百年孤寂卻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台南場的四人版，一個則是北藝大荒山劇場的完整版。稍早時看台南場的四人版，其實我並不能很明確的抓住導演表達的概念，直到北上到荒山劇場看完整版，才真正感受到百年孤寂整體的敘事性。

首先要說明的是，這次觀看百年孤寂的經驗相當特別，不似一般在室內觀賞的舞台劇，百年孤寂的演出場景是在戶外，而且是在四周一片空無的荒郊野外， 演員們在林子間跑著跳著，於是觀眾彷彿也脫離了現處的環境，進入故事的時空—馬康多。藉由舞台的設定，可以想見導演對於百年孤寂一開始的想法，即是帶領觀眾回到馬奎斯筆下的馬康多，那個神秘潮濕的境域。

故事的進行大致上依著小說的脈落走，導演將鍊金術士梅爾魁德斯，變成一個說書人的角色，另外安排數名閱讀者將故事帶出來，於是舞台上呈現三條線同時走著。鍊金術士敘述鍊金術的十個過程，同時也間接預言了家族的興衰勝亡， 中間穿插著閱讀者的獨語。最初是孤寂的陳述，關於邦迪亞上校的回憶，在他漫長的一中究竟在想望著什麼 「我花了許久的時間困居在我的沉默裡，沉默，我沉默了嗎？ 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感覺，我這麼作著，我重複的作著，手工藝的時間、鍛造的時間，花費半生的時間從事戰爭，花費另外半生的時間質問戰爭的意義，說服自己，非這麼不可，非這麼不可，但是只有一切都被遺忘，我才能贏回所有的時間。遺忘，我遺忘了嗎？」 上校著迷於鍊金術，甘心在閉鎖的小屋裡，重複著實驗，而戰鬥也是他血液裡執迷不悟的因子，流動著，在他大半生的戎馬生涯裡。但是時間才是他一輩子無解的謎，也是這個家族無盡的謎題。

其實在觀看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回想著之前曾閱讀的小說片段，想試圖更清楚的將文本與舞台場景串接起來，卻發現這就像上校的鍊金術般，在指向昇華的過程中，我們遺忘的遠比記住的更多。然而，遺忘才是一切想望的起點，帶領讀者走進夢境中，於是我不再執著於故事的回溯，目光返回舞台上，凝注每一個出場的人物裡。

在看戲的時候，一個不可忽略的元素是舞蹈，這也是百年孤寂台南場給我最強烈的印象。一條長型的舞台，而觀眾環坐兩旁，看著演員們在舞台上緩步行走並作出各種舞蹈動作，而馬康多的家族故事則是透過雷光夏的旁白來貫穿全劇。　這一場中，演員們同時是說書人也是家族成員，意像是拼貼剪湊而來的。我一邊專注聽著雷光夏口中的故事，目光亦離不開演員的舞蹈動作。那時我就對舞蹈這一部分十分感興趣，而Baboo也曾說過，他十分喜愛一位德國的舞蹈家--碧娜鮑許，在他劇作中的舞蹈動作，其靈感大多是來自於碧娜鮑許的舞作。碧娜的最著名的話「我不在乎人們如何動作，而在乎什麼使他們動作。」在碧娜的舞蹈中， 人物藉著動作將自身的所有情感都傾洩而出，無論是悲傷或快樂，他們的世界是那麼破碎卻巨大，緊緊的抓住觀眾的心。

而這次的百年孤寂開始於一段吉普賽女人與男子的媚舞，他們在林間歡唱交媾，漫吟其中的，看似是慾望，然而慾望的背後是什麼？導演似乎是藉著舞蹈來呈現家族成員們的的愛慾，透過妓女透娜拉的呼喊「我是妳的母親，妳的姊妹， 我是你憂患的人生裡短暫的伴侶，或者是跟你永遠血肉相連的血緣，無論如何， 我種下我的火焰在你的深處，火焰的舌尖永遠舔著你的舌尖，火焰的根柢糾纏著你的根柢，你只能以更大的熱讓它燃燒，要拔除它必須以死，以整個對生命的放棄，這是你曾經擁有我的證明。」我看著透娜拉，心中浮動著不安，然而這股騷動從何而來？對於慾望，我們是否能夠誠實面對並且傳達，與其說我們想望著慾望，倒不如說是由於慾望的渴求使我們的生命有了動力。繼而大多數的行為都是在慾望之下的反射動作，那麼諸如麗貝塔，則是用近似動物的本能來面對自己的身世與愛情，嚼泥巴是她表現激情意志的舉動，因而愛情是無法單獨存在的。 「如果有人愛你，你就必須讓他愛，打開身體，散開頭髮，裂開嘴大聲笑，然後在暴風裡哭喊起來，如果有人要攪動你如攪動一片大氣，沸騰、蒸發，使妳窒息而死，妳也必需讓他愛，否則妳怎麼知道自己是片大氣，妳怎麼知道大氣之中的荒涼，妳怎麼知道妳也可以孕育荒涼如同孕育繁茂，妳必須讓他愛，否則妳怎麼知道愛是什麼？」

我困惑了，在愛情的問題上。是否，慾望與愛情，這兩者合為一體， 而人們以思念來豢養。於是亙古的足音，從洪荒之初綿踏至今，愛情因慾望而真實，火焰從地獄升起，天堂的想像實則存在於彼此的眼中。如同洞穴中的囚犯不願相信真實世界，寧可活在陰影之中，那麼我們渴望愛情是否也源自於一段美好而虛幻的幻影。尋找失落的另一半為的是達到自身的完整性，但若是完美的存在只是個象徵呢？人們企求真實背後的隱喻，然若我們也許都活在隱喻裡而不自覺，只有經驗是當下可以把握的，無論時間怎樣流轉，不可替代的是每一個夢境的入口，而我們也因為這瞬間的想望，敘事才得以繼續下去。　

「家族中的第一個人被綁在樹上，最後一個人被螞蟻吃掉。」百年孤寂的時間橫亙了六代，其中的靈魂人物是母親歐蘇拉「我是盤旋纏繞於你們的目光語言語，目光與言語的子宮。我曾祈求瑣碎日常之物的流轉，曾祈求苦難和災禍的終結，不要遲滯於時間之中，折磨你們的生命，而今我祈求了解，我能夠了解，即使只是短暫片刻。」母親，是這世界上最難描述的東西。歐蘇拉如是言。生命起源自母親的子宮，作者的筆則是那條通往世界的甬道，而舞台上的生死愛欲由導演依著小說的脈絡兀自鋪陳，母親歐蘇拉在故事裡監控著家族所有人，因為她活得太久，家族所有成員的墓碑早已陳列在生命的盡頭，等著她的撫慰。然而就算用上一輩子也不足以說明母親的苦難，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在這裡，我的解讀傾向於將母親轉化成一個創作者的形象，作品從最初的偶發到最後的誕生，其間要經歷無數次的磨難，等到它真正現於世人面前時，又必須接受眾人的型塑。 於是它變得不是它，又或者是，它在接近定義它的過程中自成一環，繼而已是獨立的存在。如同鍊金術士梅爾魁德斯的預言 「物體自有其生命，只要喚醒它們的靈魂就好了。」最初的定義是怎麼產生的？一切都因為定義而有了生命，然而定義卻是持續的被推翻以及再定義，而召喚是否也可視作一種定義的過程？但是孤寂甚或是愛情，都是無法被定義的，我們必須仰賴召喚，使之前來，卻無法令其成型。因為沒有什麼是可以被確定的，我們感知的同時並不代表已擁有他們，而感知本身即是一個巨大的靈魂，俯視人間所有對於它的渴望。它匿於時間的縫隙間，當我們企圖從鍊金術中粹取黃金的時候，必須令真實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如此我們便能於動態中重複追憶著每一個當下的過往....

旅途似乎到了終點，我所試圖陳述的孤寂從來就沒有成型的一天，它只存於時間之河的倒影裡中。這個家族沒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而關於百年孤寂的閱讀，現在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