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昨天下午剪頭髮～
1.
當我們死了後，我們的屋子給誰住。兒女、孫子一代代住下去嗎。
人不會永遠存在於人間。
這個家，這棟屋子，也不見得會永遠存在。
就算它存在，也沒人住。
不但沒人住，可能也沒人來。
因為主人死了，他的朋友何必來此拜訪。
想進屋憑弔嗎？
進得去嗎？
進去又如何呢？
人與物，都會變化。一個家庭或家族的族譜展開，有的「枝幹」彷彿偷偷在延展，有的「枝幹」則莫名其妙斷掉，有的「枝幹」則接到另一個「枝幹」。
這裡面有生、有死、有續、有滅。
一個家庭所住的房子也是。過了兩代，房子可能轉手，成為別人家的故事舞台。可能房子太老，拆了。可能被政府徵收，改建了。可能消失後只剩下一條路、一片空地、地表下的遺跡。可能是廢墟，可能廢到連墟都沒，可能都保存極好，但在地表之下，你永遠不曉得有它。
一切都是「無」。
人跟屋子會分開。人先死，或屋子先死。只要死一方，另一方是生或死，死者也無從感覺未死者。少數的人與屋一起死。
家譜中有些「枝幹」活了下來。但那根枝幹卻對上兩代、三代無從記憶。就算能記住祖宗八代發生了什麼家族大事件、或出了什麼能人，那又怎樣？你能追溯到一萬年前嗎？真的追溯到，你也對那隻猿人毫無感覺或想法。
我常在想，為什麼我要活著？人間一切都是無，活到最後我也是個死。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睡夢中安詳過世，大多數人都遭到病痛折磨，躺在病床上受難而死。其它則是意外死亡。我們可能說我們不怕老，但我們肯定怕病。老、病、死，這三者至少怕病。甚至我還怕「生」。我排斥生。
精神上的痛苦，始終敵不過肉體上的痛苦。只有極少數人，在精神上受到太大的痛苦而成精神病。或者也並非遇到痛苦，只是恰好成了精神病。或遇到太快樂的事而成了精神病患。
如果我活著。我的任務是好好送父母走完他們的一生。若我比他們先死，在生物學倫理來講是說不過去的。黑髮人送白髮人才「正常」、「應當」。若以後我很老了，父母才過世，就是白髮人送白髮人。若是那樣，最好還是我這小白來送大白。
為什麼我要生孩子呢？除了生物學上的生育衝動，一種難以解釋的生育慾望，其它什麼藉著孩子理解生命、學習責任那些，在純哲學（形上學）上有時一點也不重要。為了生物的繁殖慾念嗎？人類為什麼要像動物那樣一代一代活著？不是人類配不配的問題（人類破壞生態那是另一主題），而是純粹為什麼非要那樣的問題。
要知道，你的子女以後也將面臨老、病、死。他們會遇到這三者的痛苦。其它的痛苦我暫且不重視，那就是生存的痛苦、溫飽的痛苦等等。我朋友說：「想到台灣越來越糟，我也不願生孩子了。」但對我來講，就算我處在一個很優渥而美好的環境，我仍拒絕繁衍後代。因為老、病、死這種的形而上又特具體的問題我還未能解決，所以我不能隨便生下一個小孩，然後讓他以後會那麼痛苦，儘管我先死了的話我看不到他的痛苦，但問題是我現在又沒死。
動物也會老、病、死。把這看成是很自然的生命運行現象，不就看破了嗎。
是沒錯，甚至小海龜剛孵化於沙灘上，爬往大海時就會死一大堆；會被別的生物吃掉。還沒老、病、死就死了。甚至先出世的小鯊魚把其它後降生的小鯊魚都吃個精光。把人類的意外死亡，也看成動物界的意外死亡，這是同樣的道理。一個非洲旅遊團，坐車看肯亞草原上的各色生物，車上載著一大群白人和少數黃種人，開車的是老黑。突然大家看到一隻長頸鹿不小心走到軟沙地，而跌倒。牠爬不起來，肯定會這樣死去。遊客們都叫老黑停車，說要下車一起把長頸鹿扶起。老黑堅持不停。他說：「上車前就說好規矩，絕不停車。牠會死，沒錯，但生物的世界就是這樣。」生態自動的在用各種方法平衡，若我們插手，就是不理解也不尊重更廣大久遠的生命。
也所以黑髮人送白髮人又如何？也屬生態平衡的方式之一。在這廣大而縱深的生態中，各種死法，都成立；都不「應該」，也都「應該」。當然人類屠殺動物或屠殺人類的方式太超過、太噁心，就是破壞生態平衡了，這時就該被譴責。除非你說：「自古以來人類也都大規模屠殺人類，此乃『常態』，故而使我們現今當下的生態得以平衡啊。因此屠殺也是『應當』的了。」這種論調沒錯耶，可我們還是覺得怪，這種怪，是所謂『良心』。良心是一種解釋不出來的、先天上、直接從內心迸出來的感受，是超越理智的理智。
那人類屠殺動物方面呢？古人屠殺動物可沒大規模。因為科技的侷限無法使他大規模的那樣屠殺動物。二十世紀是人類對動物大屠殺的新頁與高峰。從歷史一路看下來，人類違反生態上看不到的「契約」。這還包括對植物、對空氣的迫害。回頭談人類屠殺人類，歷史上會記載古代哪個地方曾一次坑了五十萬人，而且這種記載不只出現一次。問題是這數字可能誇大了。因為古代的科技沒那麼發達，一次要殺那麼多人是很費力的。而二十世紀，德國人屠殺六百萬猶太人，執行能力上就無可議之處。因為有煤氣室和槍，不難。這是拜科技之賜。比較反科技的是日本人，幾天之內屠殺三十萬南京人民。很多日本軍人是用刀來殺，卻可以殺不累，由此一角度來看，日本人比德國人還變態。我不覺得這叫原始，原始有野蠻殘暴卻也有美好奔放的性質，這叫「變態」最恰當。可是情人間有時以「你變態」一詞打情罵俏，所以用「變態」來說前節仍不妥。可見我們對最可惡可鄙的人，用詞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扯遠了，回到本文的源頭、本文的原始。
主人死了，我們隔天或十年後要回空屋憑弔嗎？
進去又如何呢？主人都不在了啊。
屋內若灰塵很厚，那很噁，無法寫實出主人的生前鏡頭。
可灰塵是正常的啊。灰塵很讓人嘆息，甚至給人荒謬感。
而屋內被保持的一塵不染又如何？他都死了。
一塵不染也是一種荒謬。延續這些有什麼意義？可以使我們免除人生最大的老、病、死課題嗎？
進去屋內發現主人生前的秘密，那也又如何呢？
那個秘密可能使你很爽。也可能是你經不起的。
也可能誤導了你、欺騙了你。
不是那麼多高明的歷史家能幫我們解答這些的。大多都是二流的歷史家在肆虐，然後他講不過時就硬凹，凹不過就補一句：「其實歷史也是見仁見智的一門解釋的學問。」這種句子其實只適合對大二以前的學生講。他用「解釋的學問」這句似是而非的話，來掩飾他「解釋的能力」的不足。
可高明而仁德的歷史家幫我們解答出了什麼，卻也無法幫我們解答「老、病、死」該怎麼面對、解決、或超越。
「反正人都會老、病、死，看開點吧，世上未曾出現長生不老無病者。」這種消極的、弱者的論調並無法徹底解決這三者的問題。若能解決，你我為何還為長輩或小狗的離世而哭泣。（續）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