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講到戲曲牡丹亭與白雪公主的故事中,涉及姦屍的可能性。從牡丹亭的名稱,令人聯想到瞿佑(1341—1427)的《剪燈新話》中的故事《牡丹燈記》,故事大綱如下:
喬生在燈節月夜遇見一位美女及其丫環,邀回家中。鄰居老翁隔牆偷窺,發現美女竟是髑髏,於是密報喬生。喬生再尋那女子,卻在湖心寺看到題著「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字樣的棺木,棺前懸一盞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個冥器牌子,背書「金蓮」,喬生嚇得毛髮盡豎,趕緊找魏法師逼走了女鬼。一個多月後,喬生醉後忘事,誤過湖心寺,金蓮邀他進去,結果就被美女拉進靈柩去了。此後每逢「雲陰之晝,月黑之宵」,他們就攜手出行,金蓮挑燈前導,遇之者得重病,不祭祀他們更會病死,居民大懼,拜求鐵冠道人捉住三鬼,「燒毀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
故事中女鬼的名字麗卿,也令人聯想到杜麗娘。從故事結構來看,《西廂記》、《牡丹燈記》、《牡丹亭》應可視為一系列的發展演變。牡丹燈記將西廂記的兩情相悅改變成女鬼誘惑書生的不正常關係,而牡丹亭又更複雜地以「夢」為媒介,讓女主角因夢而死去,又因男主角的夢而復活。西廂記故事淵源當然是廣泛的「子佳人」的原型,在《牡丹燈記》中「才子佳人」與「志怪述異」合流,而《牡丹亭》又將「志怪述異」中「夢」的元素,轉換為男女情慾流露的媒介。
有趣的是,王實甫(ca.1260-1336)的《西廂記》是在元代末年完成;《牡丹燈記》的作者瞿佑則是剛經歷推翻元朝的混亂時代,晚明時代的湯顯祖(1550-1616)的《牡丹亭》則將故事背景設定在蒙古入侵前夕的南宋,都與異族入侵中原的動亂時代相關。這不禁讓人有一種末世紀與頹廢派式的時代聯想。
也許是剛讀了孫隆基的論文〈「世紀末」的魯迅〉(《歷史學家的經線:歷史心理文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所以滿腦子頹廢派的觀念,很自然地會將《牡丹亭》往這方面聯想。《牡丹亭》善用「夢」來處理男女的肉慾之情是極其聰明的手法,這也令我聯想到晚明心學與世紀末的佛洛伊德。此外,女屍的復活也讓我聯想到「文明的衰落」與「復興」的主題,雖然這明顯地離題太遠了。不過,書生遇見女鬼的主題,確實可以解釋成某種「廢墟美學」的隱喻,這與高度文明導致腐敗頹廢的邏輯相關;例如,書生醒來發現華屋美眷是廢墟與骷髏,所有的藝術與美感皆是虛妄,以及佛僧道士除妖的宗教寓意等等。
再岔個題,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元代一幅佚名的《搜山圖》,雖說是二郎神除妖的神話主題,但我看到或披著獸皮甲冑、或半裸上身青面獠牙的天兵天將,追殺中原衣裳的女妖(拖著狐狸尾巴)的畫面,聯想到韃靼的士兵摧殘華夏文化的意象,這配合上中國的「南朝」情結(六朝、南宋、明清鼎革),配合上志怪傳統,讓我覺得有另一種世紀末頹廢意象的可能性。中國的鬼怪其實具有強烈的政治(或權力)象徵意義,陰間是陽間的翻版。中國繪畫中的「鬼趣圖」,鬼怪骨瘦如柴、衣不蔽體的形狀,有時其實與「流民圖」相去無幾,所以我覺得才子佳人式的鬼故事,女鬼也可以譬喻為「火坑」中的娼妓,或種種受社會道德體制情境逼迫的婦女。
另一方面,中國的朝廷與士大夫的關係,其實自詩經以降都有男女愛情的譬喻傳統,所以在異族入侵或王朝興替的亂世背景下,士大夫的抵抗順服與出仕退隱的生死抉擇,或許也被投射到某些才子佳人為外表的故事中。《桃花扇》當然是顯著的例子,但我覺得清初某些小說例如《金雲翹傳》,或許也有以女主角的坎坷身世指涉士大夫的兩朝侍奉的可能性,當然,這與《牡丹亭》完全不相干就是了。 不過我懷疑(純屬臆測),清代文人對杜麗娘的「死而復生」會不會產生類似的聯想?(這或許過度詮釋了)
圖說:
[元]佚名,《搜山圖》
長卷絹本設色,長53.4公分,寬533.4公分
北京故宮博物院館藏
參見:
http://www.cnarts.cn/Classics_History/Famous_painting/200312/248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