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水田
該怎麼形容夏日的水田呢？不似春分時候的溫柔風情，春天的水田隱約有細芽的芬香，清淡的藍天，幾絲纏繞的雲色和遠處輕巧傳開的雷聲。南國的春光結束，採割後的田埂還有乾燥的跡象，再不久，農人重新引入河水，漫過新鋪稻穀留下的結碩的根莖，不甘心地探出低淺的水位。
這一天黃昏，野外的水田還未插秧，天色是橘紅的，一盞小燈就掛在西南方向，水田裡什麼事也沒有：農人趁這幾日休息，播種的時間已計算好了，行人（多是老人與小孩）、車輛（腳踏車和機車尤多）左右交錯地通過眼前這塊水田，陣陣涼徐的薰風走過。
光線轉弱，水田漸漸不再反映任何的風景，銀柱一般的水面只有幾處暗影漫遊。
過去幾個白天、夜間，陽光與月色交替在水田上空、水田的波心，有另一面同樣接受照耀的玻璃鏡頭也出現如此的景色，包括水田。稀落的白點，時而飛起，時而佇立在田央，偶然落下水田的時刻竟不止地劃開同心圓，一圈、一圈，愈是向外推去愈是輕柔，最後就不復分辨了，究竟波動消失的邊線在哪？第一個圓圈與第二個圓圈還有其它之間的擴張距離是相等的麼？那麼，這一次的波紋會和前一次或者後來發生的紋路也相同麼？呵，諸如此類的問題，對於農人與行人與車窗內的人們，還有夏天，是不成問題的。
半空的雲朵和漂浮在水田中的雲朵藉助空氣間的塵埃聯繫，上與下，彼此牽動，像是一隻隻失去方向的箏，與夏天相互拉扯著、擺佈著。光影、人群甚至旋落的葉片都是行進的份子，唯有水田，始終保持旁觀的姿態，始終靜止。
村莊北邊的一座三合院，今晚搭起燈光，一攝影小組從燥熱的午后到夜月初升時分仍不得停歇，聽說他們要待上幾天方便取景：破落的廟宇、廢棄的台糖火車軌道還有尚未改建的舊式庭院都入了鏡，圍牆外聚集近百人，大約晚飯後的時光全消磨在新奇的陌生人與聽不清楚的對白，同時，水田失去焦點，失去任何的聚光與凝視。
童年歲月所見的廟宇異常雄偉神聖，彷彿祭典的廣場足夠二、三十個孩童騎腳踏車（偶爾幾個年紀較小的，只是握住高大的手把跟在一旁）遊行，村莊外通行的小火車鳴笛，小學時代就已消退，原先停駛的黑色車廂還能供應整個下午的嬉戲，尤其推動的速度過慢可以隨時跳上跳下哩！之後，一樣的夏日，放學的孩童再沒看見斑駁、龐大、笨重的黑色魔術箱，小火車行駛了長長的旅程終於停駐模糊的回憶負片以及台糖公園新建的人工造景。村落的地理位置在北港溪南岸，距離北港鎮上繁華熱絡的朝聖人潮也只有田裡的麻雀數量足以抗衡（村裡的小學，六個年級加上老師，總數不超出三百人。），沒有斑馬線、紅綠燈和積極的商機，農人通常慢條斯理推著作物到合作農場來，交給托運卡車載向幻影交錯的北臺灣。房屋多數改建了，韋恩颱風離開後的那個秋天，村子裡響起陣陣轟隆或刺耳的拆除、敲打的節奏，恰恰掩蓋住好不容易飛上柳枝歡唱的秋蟬，剩餘幾間維持舊式規格的屋鄅，前兩代是屬大地主，房子建得牢固，如今人群與燈光又再簇擁，恢復難得昔日的風采。
時鐘用心放慢步伐，擔憂農人衰老，小孩長得太快。水田年復一年的蒼翠而後枯竭，究竟多少歲月，水田一直清醒著？夜深了，三合院的人聲正響，這是二００三年夏天的故事。
200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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