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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去看你，還沒想到會是最後一面，因為加護病房外面人太多，大家得輪流進去看你；人多嘴雜，鬧哄哄的讓人沒了心思；家裡向來是這樣，人多，也許多到你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幾個孫子。

在加護病房短暫的時間裡靜靜著看著你，你的嘴裡插著管子，每個一吐一吸都極為吃力，你的嘴唇、舌頭，都因為呼吸又乾又裂。我從沒這樣仔細看過你，才感覺你真的變得好老，牙齒都沒了。

幾十年來，大家庭的背景把我們訓練的很冷酷，但看見你那模樣，還是讓我感到不忍，只想你快別受這樣的罪，我輕輕喊著你「阿公」，你沒有回應，我怯怯伸出手觸摸你的額頭，那是如同人家形容，薄紙般老人的皮膚，但你的額頭仍然溫熱柔軟，而這成了我們最後的接觸。



回到台北，我開始害怕接家裡來的電話，但隔一天下午，姊姊還是打來了，果然，你走了。我想，也許這樣對你是好，那機器沒有折磨你太久，儘管我知道，你是怎麼樣都很想活下去的人。

我對你的記憶停留在很小的時候，那時我們大家還住在一起，家裡也只有我跟姊姊兩個孫子。你多不跟大家在一樓的飯廳吃飯，要他們送飯菜到二樓給你，但只要我上樓探頭一看，你必會喚我過去，而我總是挑了幾口喜歡的就溜走。

你的房間裡永遠有個白花油的味道，門旁的桌上擺著一個又大又重、不知什麼石頭做成的算盤；算盤前是你用來裝零錢的圓桶長壽菸盒。長大後大家老愛背後笑你是個有錢卻小氣的老頭，但小時候只要進你房間，你一定會要我和姊姊從零錢桶中挑幾個自己喜歡的硬幣。

那時我還不懂金錢的價值，永遠費盡心思的在裡面找我最喜歡的銀色一角錢幣，姊姊向來在錢的方面比我精明，後來也是這樣，她總是一下子就挑出最大的五元硬幣，但無論她怎麼跟我解釋，我就是不相信那個五元的錢幣比一角好。倒是你見我挑了一角，總是咧嘴笑得很高興；大概是想如你這般的生意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孫子，感到啞然失笑吧。

後來，家裡年輕的叔叔紛紛成家，你的孫子越來越多，房子再大也沒辦法住這麼多人，有些人陸續搬走，我們也搬走了。大多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見你踩著熟悉的方形木屐，跟大家一起吃團圓飯。我們共有兩次「超級大團圓」，不記得是你幾歲跟幾歲的大壽，除了在日本唸書的堂姐，大家都回來了，攝影師幫我們拍了六、七十個人、排起來好幾排的全家福，你真是多子多孫。

前天是你過世後第一次回去看你，廚房裡一群嬸嬸，現在再加上菲傭，奮力著煮著素菜，那樣的畫面，簡直就是小時候家中的景象。我們是搭著家裡的遊覽車回來的，堂弟堂妹們一到家就喊餓，一盤盤蘿蔔糕端出來，立即被掃了精光，飯廳的老圓桌旁擠滿了人，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認人，很多年紀較小的堂弟妹長大後幾乎都認不出來了，更不用說那些堂兄弟姐妹的孩子。

我們閒話家常的聊著天，聊著好久不見，熱鬧的氣氛，似乎讓人忘記我們為何回去。然而，當我們尾隨著道士的白幡，從前門到大廳，經過你躺臥的冰櫃，穿過飯廳，再走過中間的天井；你仍在世的子孫一一從你跟前穿梭而過；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是最後一次的「大團圓」，在你真正入土後，我們將永不會有這樣的重聚。

我沒有去看你躺在那裡的最後容顏，你額頭的溫度仍在我的指尖，家中有張小時候你抱著我跟姊姊在搖椅上拍的照片，那個笑容，我一直記得。阿公，再見，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