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待思
一舟在岸,艄公一滑槳,便盪盪地往河裡去。
──可船夫,並非擺渡人。
只是滑著這華美的畫舫,輕巧地劃破水面引起一陣噪鬧的響,過後漣漪陣陣歸於無痕。
船上有著客人。
輕帘隨風擺擺,船上佳人隱現,或撫箏吹笛或引吭清唱,琴音悠揚或歌聲嘹喨,句中憂愁引起遷客騷人哀思──那似乎是琵琶行或者江南的風景。
可惜的是,這兒有的只有一個尊貴的男人,負手立在船頭,眺望夜中皎月。
莫提他的顏面,太過俊俏的男人,別用多餘的詞句糟蹋。
只是,這個夜在這艘畫舫,有著這樣一個望天的旅人。
誰不是在這浩瀚宇宙寄寓的渺小份子,每個詩人都這麼說。
所以這兒是哪、哪條河、哪艘船、哪個人,也並不那麼重要。
如果思想也不很深刻,就不值在歷史上記下一筆。
其實他想得很多的……
太過無憂的年少時光,濟世的心腸,徒有理想卻無所施展的抱負,一顆旺盛的野心。
那是過去啊他的。
如今不堪再暴露。
「相公,可要再過去些?」船尾艄公高聲提問。
「不了。」
於是停留在靜謐的水面,沒有前行,沒有後退,可是時間仍然這樣匆匆而過。
紫金山下水長流,嘗記當年共此遊,今夜南風吹客夢,清淮明月照孤舟。
明月照舟、明月照舟。
天上舟上,何為明月?
那一片心思期待一個人懂。
混亂的局勢,似乎不允賢人隱世。
唯,他還待平定心中那股猶豫的狂潮。
對於救世的付出,那是不會放下的,也許以前,目的不同。
而今是哪個人影響了他,也不必多作考慮。
這人,與他有約,此夜此處。
不是揚州風光,夜裡並非彩舫處處、鶯聲燕語不絕。
只有一片月,船裡晃晃的微弱燭光,船尾打起盹兒的船夫,他一個旅人。
將要歸來,或者去往何方?
要看這夜赴約之人的說法,才能決定。
不知覺想了起來,過往的事。
若夜裡常讓你回憶往事,別懷疑,那是月光作祟。
──這武林中的月還能散發多少光芒?
誰期待去看?
連劍也許久不碰了,拂塵,又能掃去多少心事?
若夜裡曾讓你多次自問,別徬徨,月會給出解答。
那偽裝的擺渡人睡了,所以不能指點迷津。
誰說擺渡人總充滿睿智,必有例外。
他的疑問,他為什麼而疑問,其實自己也不甚明白。
以前嗤笑著可以直指答案的事情,如今思慮再三。
或許那是另一種方式的成熟吧……
「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
……等那人來幫他接下一句。
原來知己也是可以這樣用的。
但如果真被聽見,怕他還是倔強地否認了吧。
從來,他也不會承認自己的懷念或思念。
只能說,那是一種棋逢敵手的較勁之心又起,忍不住又想再比一場。
而這一世的對手,好像也不多,就這麼一人……
「三更已至,若還不到我便要走了……」
事實上步履還是會為之羈絆的。
百年來,總是這樣。
他還是說著口是心非的話。
還不如讓夜景轉移枯等的注意力。
月華在空。
突然,夜間的風流異動,吹起華髮玄裳。
香味隱隱襲來。
「哎,怎麼這麼說?」
那個遲到的傢伙,似乎也不很愧疚。
「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髮。」
上闋吟罷,該談正事了。
瞇了瞇眼,不如還是別問為何遲到的好。畢竟那人可以解釋很多。
當然那傢伙也不會疑自己怎麼不問的,對於外人的禮節,可不會發作在他身上,因為結識百年。
足點河面滴水不沾,踏腳上船不見吃水多幾分,他看著赴約人一氣呵成俐落的身手,最後是那討厭的笑。
三更,又過了一刻,烏雲來了又走,月亮皎潔如昔。
陪他看了一刻的月光,那人轉頭對他道:「進裡頭談吧。」
夜深露重。
一貫地冷冷瞄了那人一眼,那人臉上始終帶笑,一撥簾先進艙了。
隨後而入,他抬眼看了最後一次月色,露出似有若無的淺笑,進了艙。
在月下他的等待與懷思,此刻結束。
附註:
一、「紫金山下水長流,嘗記當年共此遊,今夜南風吹客夢,清淮明月照孤舟。」句:引自歐陽脩.行次壽州寄內。
二、「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及「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句:引自蘇軾.滿江紅.懷子由作──
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
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髮。
一尊酒,黃河側。無限事,從頭說。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
衣上舊痕餘苦淚,眉間喜氣添黃色。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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