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役時，有一回部隊移防，大部隊移防前，通訊管制得很嚴格，家裡人不知道。
待我安頓停當，發覺身上只剩兩百元，離下個月關餉還有十來天，海防班哨地處荒闢，又無電話對外聯繫，搖了通軍用專線到營部，輾轉傳接不曉得接到哪兒去了？折騰了兩天，那僅餘的二百塊錢終告用罄，口袋裡只剩幾個零錢子兒。
我本歸屬營部組辦公室，是專辦政戰業務的文書，下放到步兵連守班哨只是一時權宜支援，週遭沒個熟人，加上哨所內泰半是二等兵，一個月兩千七百多塊的薪餉，誰有錢借你這個陌生人呀？
百般告貸無門，我決定請假上大坪頂原部隊的駐地碰碰運氣，知道父親每個月會用現金袋寄些錢過來，可他決計不曉得我的新單位地址，自己盤算過…如果到了原部隊沒收到父親付寄的現金袋，我可是連坐客運車回通霄的錢都沒有哩！
那天，下哨後請了半日假，花了二十八塊錢罷？買了一張苑裡~~大坪頂的軍人單程優待車票，糊裡糊塗地就上山去了。下了車，離營區約莫還有幾公里，就用走的也行！
十月的秋老虎炙人，斗大的汗珠從額角一路傾洩，乾涸的唇舌禁不住我一再地舔舐，已經隱現裂紋了。山路旁一間荒店專賣涼水，翻翻袋底，三個一元硬幣不夠我買瓶養樂多的，我在攤前駐足良久，飢渴難耐；彷彿記得路旁幾株野菊花懶懶地低垂著乾皺一身的素黃瓣葉，天空好藍！~~我卻非得加快腳步前行不可了，否則趕不上六點半回哨裡接衛兵，少不了哨長的一頓排頭，輕則禁足，重則可能逕送禁閉三天。
當下突如其來的惴惴惶惶，不確定待會兒到營區能否收到父親的奧援？如果父親上週出國前沒留心辦付匯款？我該怎麼回去？……
那段山路走得好辛苦，我拖著一身的疲累狼狽地跨進營門，心中一直想著一些事，關於父親的……
部隊移防了，大坪頂偌大的師部也沒半個熟人，我真的慌了，敲敲自己的腦袋，怎麼做事這麼亂無章則？是該先到通霄營部找阿昌求援的！怎會先上大坪頂勒？或許自己潛意識裡對父親的依賴和信任罷，我想。
最後找到營區內旅部留守的少校保防官，跟他平常沒啥子交情，他看看我的兵籍名牌，知道是他的下屬文書，答應幫我試試看。問了收發室，回說沒有，再帶我到師部找戰情官，…在一大堆準備退回的掛號信件中折騰了半晌，天可憐見！終於翻出一封署名給我的現金袋，沒法子形容當時情緒的迂迴與激動。謝了保防官，出了營門，撕下封條，裡面有一萬元現金和一紙父親的便條，他用蒼勁的鋼筆硬字寫著十個字：
「銀子白花花，收了笑哈哈。」
這是他一慣詼諧風趣的筆調，我滿心感激，不為別的，就因著那濃得化不開的包容與慈愛…
父親做事一向心細，其中特意寄了十張百元鈔券，怕我一時找不開零錢…
在回程的途中，我有些感悟：為什麼自己總將父親每月寄來的錢照單全收，然後大方地用罄？父親又為何一再滿足我幾番需索無度的用費？年少輕靡的我，沒有一點為人子該有的思索！回到部隊，修了封家書，告訴父親以後別再寄錢給我了，別人夠用的錢，我也一樣可以無虞。
父親還是每個月寄錢過來，他說如果我知道規劃用度，這錢就是我的老師，不再只是潑出的流水…我感激他的慈愛寬容，開始將每筆錢存進軍人通儲，退伍後的第一筆開支，六萬多的補習費，我沒向父親伸手…雖然這決不是什麼值得誇說的成就，但…我不再花錢如流水，也開始思索從前的不是。
前些年，家裡出了些狀況，父親天天跑三點半，後來實在週轉不過，他心虛地典賣田產、抵押房舍，當時，我剛進研一，幾番思忖，決定休學，父親一度落淚，那是他第一次打我，負氣說我不孝……，我卻堅持這個決定，進了工廠工作，從捆包員開始做起，好些個月即使在廠裡碰面他也不理睬我……慶幸終究是走過來了。
父親今年六十一了，在他早已斑白的髮絲底下，我看見的是他無私的付出與無盡的包容。對於這個家，他可以問心無愧，我卻是全然心虛，現在，我堅持每個月孝敬父親五萬塊錢，父親說他不缺錢用，我說這不是錢，該是我的心…他笑著受了，眼眶裡似乎有著慈愛感心的淚，我愧惶無地，對於父親，這點兒錢又算什麼？
我有一個「奇福餅乾」的方形鐵盒，裡面裝著我的寶貝，其中之一就是父親多少年來寫給我的許多勵志小紙條，又其中我最珍視寶愛的，是當年那個「銀子白花花…」的紙箋，和那買不起一瓶養樂多的三枚一元硬幣…我很清楚地知道，它們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
＜2002.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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