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那年，故鄉農曆的七月半，是我族裡九年一輪的作莊爐主大拜拜，父親帶著我回鄉下老家看熱鬧，彼時正逢暑假，是夜就留在故居偌大卻略顯斑駁的老屋小住。
那天晚上，廟前廣場俗艷的燈火徹夜通明，一列列高台花車裡的大豬公，嘴邊無奈地塞支「旺來」，被迫居高臨下，冷眼旁視過往的熙嚷人群、行路遊客，父親遇著幾位親族長輩，只顧閒話家常，把我撇在一旁。
夜裡十一點多了，他才拉著我慢慢踱步回家，從廟前廣場走回故居老屋約莫有著幾里路，闃黑的鄉間小道沒有路燈，只是一輪皓月當空、幾許星光燦燦，也不致讓人摸黑就是。我甩開父親的手，因著草叢裡的螢火蟲，還有鄉間下半夜無邊無際的河漢星辰。
夜深了，和父親愈離愈遠，他好像在想著什麼？但偶爾會回過頭來看看我，其實我早忘了滿天的星斗和螢火蟲了，只是遠遠覷著父親偉岸的背影，好奇他到底在想什麼？
父親十五歲隻身離家北上求學，其後一直獨自在台北闖蕩，那些年，他馳騁商場，呼風喚雨，手底下六、七百人聽他喳呼，事業做得有聲有色。
經過一條大水圳，遠遠看見父親低下頭，似乎若有所思，我逐漸加快腳步，趕上父親，再拉起他的手，他微微一笑，索性喚我坐下開始細說從前，他說從前阿公不識字，只是默默地揮汗下田，一點一滴地積攢，唯一的嗜好是買田買地，總還告誡他在台北無論如何要把書唸好，不要再回來種田。
接著父親指了指其中分流的圳溝，娓娓地說：
「阿弟呀！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走在這條路上，為了閃避前面的一輛三輪車，向左邊斜橫一跳，剛好就跳進這條水圳裡去了，差點沒給淹死哪！...還有…還有…我還記得一年冬天，天才矇矇亮，你阿公把我趕下床上學，國校四年級吧？就你現在這個年紀，我偷懶啊！不想上學，於是坐在這裡發呆，對！就是你現在坐的這個位置，阿公騎著腳踏車來巡田，那時的冬天冷多了，泥土地上硬梆梆地結著薄薄的霜露，我一時心慌，腳底一滑，又不小心跌進去了，這時的個頭比較高了，淹不死嚕…哈哈！…你阿公啊！也沒想來拉我一把，就看我僵在冰冷的圳水裡，回家還叫我罰跪，說我家沒有逃學的孩子…」
當時我陪著父親笑，笑得好開心！感覺自在而快樂，和他從小就可以無話不談，父子情懷親密得好像朋友；於是這方水圳頭，後來成為我記憶的圖景、鄉思的源頭。
「一年容易又清秋」，黃曆上的節氣剛過立秋，轉眼又是故鄉農曆的七月半了！今年不是我們的作莊爐主，可廟前廣場依舊會有一列列的高台花車、祭神大豬公…，我想，今年七月半的夜，我會再和父親去「鬥鬧熱」，走過那已然拓寬、不再闃黑的鄉間「小」道，誰在乎星光是否依舊燦燦？誰在乎還有沒有螢火蟲？
＜2002.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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