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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回來了！他帶后羿回來了。」
村民趁著清晨的陽光還隱藏在雲後，紛紛湧到村長的屋前，為的都是要一睹能射日的英雄，那個帶著使命降生的人。
嫦娥遲了，她一點都不急，在房間挽好乾燥的髮，從衣箱中撿出最乾淨樸素的衣服穿上。她將幾顆李子收在包袱裡，她知道父親一定又累又渴，這是她僅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外邊都是爭著去看后羿的村民，嫦娥在屋裡聽著，等著那喧嘩的聲音靜寂。她不想看后羿，她只想見見累壞的父親。
刮起了陣風，好像一柄杓子將那山坳裡灼燒的空氣用力攪著。走在外面，那風吹得叫人難受，是看不見的火燒著身體。嫦娥包覆著頭巾，將臉蒙在裡面。她見到村民離開父親的房子，各自往各自的方向去。嫦娥發現路上的人見到自己，都有著莫名的神色，然後壓低了頭繼續往各自的方向。村民不想讓嫦娥見到自己的表情，但嫦娥還是看見了，看見了那憐憫的表情。
風刮得強，嫦娥的步伐更加地快。
「你們村長要我射下太陽，所以我來了。」
后羿這樣說著。村民不敢相信這個聲音竟是出自那站在眼前可笑的身軀，那叫后羿的人看起來比他揹著的弓還要不堪，恐怕老鼠站起來都比他挺直。每一個人，都望向村長，臉上都寫著疑問──這樣的人真能夠射日？村長不願說話，他將眼神飄蕩在四周。他不想讓村民知道，自己現在真正的想法，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后羿看著底下一張張曬得焦黑乾癟的臉，都在試圖以他們的老練隱藏自己的不信任。他不在乎，他知道這些可悲的人只能將希望放在自己身上。
突地，后羿的頭皮緊縮了下，他嗅到一股相同的氣味。他抬眼向門邊，村民也像是感受到這樣的氣味，立刻往兩邊散去，一堆不信任的臉孔中突然浮出一張黥滿圖騰的臉。老人拄著木杖一跛一跛地往裡頭進來，那手指好似從木杖伸展出的枯枝般捲曲著。
枯枝向前伸著，往后羿身上爬附，那枯枝馬上就迸裂道道血痕，乾焦的皮脆弱地經不起反覆的動作。姹紅的鮮血流過同樣黥滿圖騰的手臂。
「你就是后羿啊…」老人話語含糊不清，那舌頭已像灑了鹽的水蛭，快縮至喉頭。老人的膝蓋發著抖。
「巫師…」
村長要上前扶著他，卻聽見巫師說了兩個字，不知道是退下還是跪下，他愣著。
巫師將木杖往地板蹬了聲響，倏地全部人都跪下了，彷彿那木杖是往他們的膝蓋敲下去。
艷陽斜射了進來，熾烈的光掠過村民的頭上投在后羿臉孔，燒著他冰冷冷的表情，白花花地卻越燒越寒。仍舊站著的三個人，像是上演著祭典裡的戲碼。而任憑他們演著內心戲，底下的人卻沒有心思看這齣戲，他們被熱氣蒸得發昏。他們不想射日到底如何，只想快快回到自己的屋子裡躲避陽光。
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所有村民散在回各自屋子的路上。他們見到了嫦娥，這才記起曾在屋裡聽到的話隱約有一句是──后羿就要娶嫦娥。所以他們逃開嫦娥的目光，一如他們不願正視后羿的醜陋。
風還是在攪著，好像這個村莊如同沸騰的鍋爐一般燒滾著。嫦娥突然想抬頭看看天空，想看看是否會剛好有朵雲遮住陽光，卻讓那逼人的陽光螫了雙眼。自從開始熱了起來，就沒人會想去看天空長的什麼樣，太刺眼了，就連大地幾乎是一片白花花的，白地暈人嗆人。村莊週邊的山林一片接著一片焚燒，那煙那光那火那聲，村莊真的就是在鍋爐裡燒著。
嫦娥踅進村長的屋內，將頭巾摘下逕自往村長走去，眼裡沒有其他的人。
「爹，這是我特意留給你的李子，你快吃吧。」嫦娥將那四顆李子捧在手心裡。
村長沒接過，他看見女兒出現，心裡像梗著什麼東西一樣難受。
「妳就是嫦娥。」
嫦娥回頭望了一眼說話的人，那弓著背的駝子。這就是后羿？她在心裡嘲弄了一聲，這樣的人要射日？
巫師又擺出預言家的表情，扭曲著臉上的圖騰拉過嫦娥。「嫦娥，這是后羿，妳父親答應要把你嫁給他的。」
村長聽見巫師這話，當場把頭垂得更低，他無顏見自己的女兒，他竟然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這般的人。但嫦娥把頭抬得高，驕傲把臉撐得鼓鼓帶著紅潤，幾日來讓陽光曬的皺紋全不見了。
「嫁給他。巫師你也糊塗啦？他射日了嗎？」
不知是不是那死水蛭粘得巫師喉頭太緊，他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后羿在一旁呵呵笑了起來，那聲音笑得好聽。嫦娥感到一股冷冽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她仍舊高抬著頭。
「我會射日的。妳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有人能射日。」
「哈哈哈哈…」后羿又是一陣笑，他看著巫師笑的。而巫師只是抽搐著臉，讓青蛇圖騰在他臉上蠕蠕行過難掩的尷尬。后羿身軀也像蛇，他笑得身體彎來拐去，那模樣令人擔心那弓一般的背是不是會在下一刻折斷。漸漸，他斂起了笑。
「未時。」他的眼睛閃著光，陰陰綠綠的光。「我會在未時上山將太陽射下。妳可以跟我去，或是待在家裡準備出嫁。」
嫦娥笑了，李子在她的手心當中滾動著，彷彿要找著機會跳下地板逃離。村長仍舊沒有抬起頭，不知道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姿勢，還是陽光太烈，將他的脖子曬得緊了而無法動彈。
狂風吹開門板，將外頭的一陣喧嘩刮進來，那是有人死去的聲音。
「未時…」嫦娥盯上那陰綠的光芒，「你在哪一個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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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來越猛烈，村民們都關在自己的屋子裡。午時將盡，路上仍舊沒有半個人走動。他們都知道未時有什麼事情會發生。既然已經知道了，也就不必再累自已特意跑去看熱鬧。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他們都暗暗打量著，只要在后羿射日的前一刻趕出來看就好了。
一把巨大的弓壓在山崖，準準瞄向日光。有時風刮得大了，那弓就微微顫抖，飄忽著。嫦娥在山林內慢慢地走，偶而望向山崖。她知道那不是弓，后羿拉不開那樣的弓，因為他拉不開自己。
日光往山崖那端偏，未時到了，嫦娥冷冷笑著，慢慢穿過一株又一株焦黑的樹。任憑強風拉扯她的裙腳，她還是保持著同樣的步調。她不急，謊言總是會被拆穿的，早了晚了都一樣。
「嫦娥，妳真的要去？」后羿跟巫師走後，村長低聲問著。
「怎麼不去？我去看人出醜的。」
嫦娥將身上的黃沙拍掉，揩去臉上的灰塵。她的臉被太陽照得發紅。
「妳真的不相信他能夠射日？」
「我不相信。」
「……妳是不是在怪爹，怪我承諾將妳嫁給他？」
「……」
「妳是不是真的在怪爹……」
「爹，吃個李子吧。我特別留起來的。」嫦娥將李子遞給村長，臉上的笑容很美麗。
一陣混亂的風將原本腳步穩健的嫦娥吹了個踉蹌，跌在地上的她一時睜不開眼，她背著風將眼裡的沙子揉出，卻看見地上的身影不停晃動，讓她不禁疑心是風將影子攪亂。
那風越吹越怪，跟之前不同，它竟帶著陣陣潮濕。嫦娥見到自己的影子愈發淡下去，最後跟黃土地溶成一塊。這都是一瞬間。
一瞬間，有東西打在她的頭上土地上。打下去，黃沙就濺起一圈泥。
「是水！」
嫦娥抬頭一看，灰色沉厚的雲層籠住整片天空，而風還不停捲著。偶然撕扯出洞隙，陽光便從中露臉；再一陣風，又消逝不見。後人有個說法是──太陽想躲掉后羿的箭。
她努力往弓的方向望去，卻讓龐大的雨幕遮掩了視線。
嘩啦嘩啦的雨下著，把嫦娥打在地上無法動彈；也敲開了村民們的房門，他們將軀體像大地一樣伸展著，用自己去承接雨。每一個人的嘴都張大著，看不出來究竟是在喝著久違的雨水，還是為后羿射日而歡叫。
擗擗啪啪──焦炭般的樹枝讓雨不停地打斷，好似替自己的生命做最後一次的惋惜。那聲響搭著雨聲，形成了特異的節奏，回蕩著整片山坳。
啪啦啪啦的聲音都是打在后羿弓起的背上，他睜著狼一般的雙眼自山上俯視。灰色的雨，黑色的樹，模糊成一片的村莊。
山林還能替自己死去的生命譜出一首歌曲，而死掉的屍體卻再也不能發出任何的聲響，人注定死的時候只能無聲無息的腐爛。就像阿元的男人，安靜地躺在那棵樹下跟瘋掉的阿元一起沉默，一起淹沒在這場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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