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您還認得我嗎?」我挽著祖母枯瘦的手問。
「妳是誰啊?」阿嬤笑嘻嘻反問著。
出國四年後再回到家園,最讓我感到難過的是祖母已經認不得我了,就像她早已認不得她的十九個孫子一樣,失智症將她的記憶和我們阻隔了。往常當我開著奧斯汀小汽車載她去兜風時,她會像個孩子似的笑開懷,每回看到我來,她從巷子口叔叔家快步走到我車旁,摸著綠色白頂的卡通車說:
「妳的車真古椎,我在這裡杳杳看著,看不到妳的車。」
我知道祖母又在巷口等我,我的車子,家族的孩子們叫它「小青蛙」,小青蛙是我和祖母之間快樂記憶的聯繫,它曾經載著她去文化中心,去公園散步,去麥當勞,--。那年我帶祖母去麥當勞吃蛋捲冰淇淋,那是吃蛋奶素的祖母最時髦的零食,我們一起坐下來喝咖啡,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流行的店喝流行的食品:
「阿嬤,咖啡好喝嗎?」
「不錯啦,好喝哦,可是有點苦苦的,像中藥呢。」祖母瞇起她慈愛的眼睛,做了一個 很新鮮的表情,我們相識一笑。大概是因為生性頑皮的我總是開著「小青蛙」載著祖母去玩耍,祖母便對「小青蛙」有了記憶,她總是在來來往往奔馳過巷子的車陣裡尋找「小青蛙」,等待小車子裡的孫女兒,等待一次快樂的出遊,像個孩童期待遠足一般。
祖母的記憶已經退化很久了,三十二歲就守寡的她,在漫漫的孤寂歲月中,最終卻以回到童真的心境來度過晚年。而我童年時代對祖母的記憶卻隨著年齡而更加鮮明,每回看到祖母,我最喜歡抱著她「老倒縮」的瘦小身子,像童年時代一樣撒嬌:
「阿嬤,上回媽媽帶妳去衫林溪好不好玩?」
「那個山坪不錯啊。」
對祖母來說每個山都一樣,都是和她娘家一樣的山坪。那個在新化丘陵的僻遠小農村,我六歲跟她返鄉喝喜酒時,要坐糖廠小火車,還要走過搖晃老舊的竹橋,再步行一大段上坡下坡的泥土小山路,山村長大的特質,祖母即使現在九十歲的高齡,依然喜歡行路散步。在嬸嬸們的眼裡,祖母的山村絕活還包括爬竹子,那是因為山村種著一叢叢的刺竹,常常需要用柴刀砍掉棘生的枝椏,可惜我從來沒看過,因為打從母親嫁進家族,祖母便從農事中隱退,負責帶孫兒輩,那時她不過四十二、三歲,而我出生時,祖母已然年過五十了。
童年時代住在苦瓜寮的記憶,都是祖母揹著堂弟,牽著我和妹妹的手走過村子的親族家,去和她的姊妹伴們串門子,那些嬸婆們會從孩子的長相來判斷我們是誰的小孩,很驚訝的,她們從來不會認錯。祖母有時坐下來和她們剝著花生閒談農事,她在家族的人緣很好,因為她是個善良的人,龍眼或芒果採收時,她總是開放給親族的人去採摘,雖然是個不精明算計的農婦,卻讓親族之間有最濃蜜的情誼,即便自家過著清苦的日子,她依然整天笑滿懷,一見人就笑似乎是她對世界唯一的態度,沒有人是壞人,都是一家人。
祖母的脾氣是很好很好的,她在老家的和室眠床,經常是把三個兒子的十一個孫子塞在一堆,兒伙們就在藺草席上嘻笑吹牛,你吵我鬧喧囂翻天,祖母從來也不生氣,她拿著埔葵扇子來回給每個孩子搧風,卻常常自己先累得打起瞌睡。當我們在果園裡灌大蟋蟀時,堂姊妹看著一隻特大號的大蟋蟀從淹水的家園跑出土洞,嚇得趕快叫祖母,正在煮飯的祖母會從灶腳間衝出來,幫忙抓大蟋蟀,不識字沒讀過「人本教育」的祖母,從沒聽過教育心理學這種名詞,她只是用真心來愛她的孫兒們。
小時候,祖母常會把兒子們給她的零用錢和我、妹妹分享,我總以為祖母對長子的小孩偏愛,然而很多年後,當堂妹罹患血癌時,祖母以素食的誓約為她祈福,我知道她對孫兒的愛是很真摯的,因為真摯,自然就會平等。剛開始吃素時,祖母偶爾會告訴我:
「有時候看到豬肝,好想好想吃,可是不能吃。」
祖母卻很篤定這個誓約是她和菩薩之間的約定,雖然堂妹最後沒有因為她的慈愛而挽回生命,但她離開世界時一定不會忘記家人對她的深摯親情。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祖母的褓姆薰陶,堂兄弟姊妹們的脾氣都很好,有祖母蓮葉般的柔和氣質,這個性情的特質在和別家的孩子相處時就會顯現出來,每當遇見蠻橫的小孩,我家族的孩子就會逃開,不理會爭得面紅耳赤的場面。祖母一個人帶十一個孫子,有些長大上學去了,但她身邊經常圍繞五、六個孩子,她平日會集合孫兒們在牛車前講她唯一的遊戲規則:「不可以冤家哦!」她用她獨特的河洛母語說著。
祖母獨特的河洛母語後來成為我尋根的線索,那時我在探尋家族的平埔族血緣,因為老家正位處嘉南平原與新化丘陵的交界地,也是西拉雅族人從台南安平地區撤退到新化丘陵山區的中途站。我常去探問祖母年輕時的記憶。那時,祖母的阿茲海默症已經開始有症狀出現,記憶力逐漸喪失,祖母的記憶是零星散落的,我只能從她身上捕捉到吉光片羽。
後來當我研讀平埔族的研究書籍,我想祖母身上最明顯的特質就是她與世無爭的個性,那也許是她山村的成長經驗使然,也許是平埔族的血緣遺跡,在平埔族的語言、血統已失落的今天,我卻從祖母身上感受到這個平埔族人最美好的文化,那就是純真的性情。祖母聽不懂平埔族是什麼東西,她只是瞇著雙眼皮深凹的大眼睛,又嘻嘻笑著說:
「我憨慢,什麼都不懂。」
我挽著祖母枯瘦的手,把她戴在鬢上的朱槿花戴好,我可不管嬸嬸們怎麼看待在巷子裡摘花戴在髮上的年邁婆婆,我懂得祖母童摯的心,當我把「小青蛙」停在巷子,看見戴著紅色朱槿花對我微笑走來的祖母,我真的好感恩今生有這樣純真的阿嬤,她給我的慈愛是我這一生最寶貴的生命經驗。
那年母親節的午后,我幫祖母洗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幫她洗澡,看著她滿頭削短的白髮,我知道很久很久沒有親人幫她洗頭了,家人都是帶她去美容院洗。趁著中午春陽曬暖了屋裡,我在不寬敞的澡間幫她脫衣洗浴,從頭髮開始輕柔的洗,像小時候她輕柔的替我搧風一樣;再輕柔的洗身體、手和腳,我洗的很慢,因為她的皮膚軟軟皺皺的,我怕不小心把它洗痛了,就像擔心過度成熟的水果,隨時會從樹頭掉落下來那般。
洗完澡,我坐在沙發上幫她把黏結在耳環上的黑垢清乾淨,然後我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沐浴乳的香味,把頭輕靠在她肩上。我猜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孫兒們這樣抱著她撒嬌了。
照顧失智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前腳說的事她後腳就忘了,但我感恩的是祖母除了洗澡需要人照料外,身體沒有病痛,她也不煩鬧,經常是安靜的四處走動,她輪流住在三個兒子家,最讓我遺憾的是我家兄弟姊妹都住台北,而她須住南台灣,她已經老得不適合遠遊了,我已經沒有福氣再開著小汽車載她去陽明山看杜鵑花開。「小青蛙」在我出國時賣掉了,這是我對祖母最抱歉的事,我竟把她和我之間最快樂的記憶給賣掉了?
不知道祖母是否還記得阿公,那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了。那年我因為婚姻的不如意跑回娘家,祖母也在,她看到「小青蛙」,又睜著期待郊遊的眼眸,我便載她去大學的湖邊散步。
「他怎麼沒跟妳來?他人好耶。」
一聽祖母問到我丈夫,我的眼眶就紅了,我不忍心告訴祖母婚姻中的傷心事。。
「阿嬤,妳還記得阿公嗎?阿公對妳好嗎?」
「他很兇哦,祝壞性地,不過--」祖母又笑滿懷的說:
「他都是對妳兇完,才一會兒又叫妳了。」我看著祖母輪廓清秀的容顏,想像著阿公懂得疼愛她的憨真。
「都是我不好,不該捧冷開水給他喝,害他肝熱仔轉寒。」祖母對阿公的愧咎銘記一生。
我與祖母都沒有幸福的婚姻命,祖母在她最美麗的年記與夫婿生死訣別,而我六年的婚姻也以分手收場,都令人不勝欷歔,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更疼惜祖母的緣由?
我想起童稚年代,那個用蔥頭綁成鍵子來踢的戲鬧中午,那個一手牽著孩子,背上揹著小娃娃的陌生少婦陡然出現在庭院,祖母驚喜的拉著她的手,告訴我要叫:「姑姑!」年幼的我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她長得和大姑姑像同個模子印的,然而祖母卻叮囑我這是秘密。懂事以後我才瞭解那是一出生就被送去當養女的小姑姑,那背後有辛酸的故事,不知道分別三十多年後,祖母若見到自己的么女,會不會也問她:「妳是誰呀?」也許選擇遺忘對祖母是好的吧,人世間沒有什麼好怨的,一切都隨花開花落吧。
春天,陪祖母走在家鄉花串嫩黃的阿勃樂樹下,我彷彿看見當年祖母鬢上戴著大紅的朱槿花,一路快步走來,笑意滿懷,我笑著迎向前去幫她把花戴好。我記起在美國上英文寫作課時,我寫了關於祖母的生活記事,美籍老師讀了很感動,她問我祖母的名字,我說:
「來春,Spring coming!」
灰髮碧眼的老師連連說好美好美,是呀,我以前也沒注意到,祖母的閨名英譯這麼美。回憶往事,我禁不住牽緊祖母枯瘦的手,在樹下漫漫走著,那些伴著祖母開懷笑聲的往事一剎那間又活現了--
在山水橋上看著鯉魚悠游,祖母突然率真的問我:
「這些魚祝水耶,菜市場沒看見在賣,這可以吃嗎?」
阿勃樂嫩黃的花串掉落在祖母頭上,我輕輕用手幫她拍落,然後把瘦小的祖母輕輕抱著,那感覺就像把春天的陽光擁在懷裡一樣,整個人都洋溢著童稚的幸福。
--本文收錄於《 土地依然是花園》,晨星,2006
--本書於2007年榮獲府城文學獎集結成冊年正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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