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父親?
張大春的「聆聽父親」是在下服務之「好品牌書店」文學類去年最暢銷的前二十名重要作品。因此,順理成章地、眾望所歸地、名符其實地成為好品牌書店今年TOP100特展中,文學類的選書推薦之一(85折喔~),我很高興、非常高興!絕非偶然的是,本書也獲選入中國時報2003年開卷十大好書榜,所以你如果最近去書店找這本書,你會發現書的左下角有一畝猩紅色的、圓溜溜的貼紙,說的就是這檔事!
有一位書評曾經這麼說道:「頑童張大春終於第一次卸下了他如刺蝟般尖刻的機智與戲謔,無須充擺博學、不必炫耍文字技巧,而在讀者面前坦然示弱,赤身裸體,讓我們看見這麼一個和我們一樣的,用血和肉捏出來的,會哭、會傷心的人,還有他張家的男人們~」對於幾乎把張大春所有小說看完的我而言,我明白這段話中所蘊含的驚訝、驚喜與感傷。
買來,翻了十多頁,想起「書腰環帶」上所誇言,「繼朱自清背影後,最感人的父親書寫」,眼眶周邊內裡已有細小淚珠打轉的我,覺得這文案真他媽的大題小作、有瀆職責,應該一路拖到菜市口遊街示眾、大刀問斬,殺雞儆猴!讓以後的文案(copy writer)知道未盡「善良介紹人」之義務的活該下場!
光十多頁,就十多頁,張大春如說書般,娓娓道來,一個關於父親、兒子、家族和生命,最催淚的細察、記憶與追懷。
關於父親。
另一個父親~
去年六月初,一個初夏的夜晚,有點熱又不會太熱,大表弟正廷約好了吃完飯後來我這兒打球瞎屁。我挺著撐著的肚子,瞅著螢光幕裡群鬼打架的混帳新聞,乾等這個老愛遲到放鳥的親戚的造訪。
差兩分七點,樓下Panasonic牌的黑色電話悶悶地響了,我拖著撐著的肚子,緩步下樓,一把抓起電話,準備罵幹!
電話那頭傳來和電話鈴聲一樣、悶悶的聲音,是表弟:「表哥,我不過去了,剛剛恩主公醫院打電話來,小威出車禍,我要帶爸媽趕快過去............」
小威是我表弟唯一的弟弟,也是我的表弟,還有幾天滿十九歲,如朝陽般燦爛的大學生活將要進入令人期待的第二年。掛掉電話的時候,我如何都想不到,那本該元氣豐饒、壯盛飛揚的第二年,卻是怎麼都盼不來了。
消逝~
大一看村上春樹的時候,老覺得這傢伙真他娘的幸運,才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就一天到晚「朋友死、同學掛」;搞的一副好像遍歷滄桑哀愁、滿佈風霜雨雪的十足屌樣,難怪能隨便寫出一拖拉庫洋洋灑灑,陰鬱動人的小說。真他娘的幸運~為什麼我碰不到??
碰到了~
等我跟父親、母親、小阿姨也飆到了恩主公醫院,第一眼和阿姨、姨丈四目交接時,姨丈悲嚎「小威走了啊,走了啊~嚇啊、哇啊..............」
那尾音似乎永遠拖不完、永遠拖不完...............只要我願意,可以不斷地、重複地、精準的在腦海中重播、倒帶、快轉,二分之一速、四分之一速、八分之一速、十六分之一速...............「走了啊~嚇啊、哇啊..............」
我的姨丈,一個父親,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革命軍人、一個爆喝一聲,足以讓全旅部/全家族聞風喪膽、骨節打顫的大長官/大長輩,一個熊壯如鐵人28號加剛彈勇士的父親,在「嚇啊、哇啊」那一瞬間,再也扶不住悲潰的妻子,更撐不住猶如被活活分屍了的自己,雙腿一軟,跪下,垮了!
我這才知道,那一晚之前的我,真他娘的幸運。而那一晚之後的另一位父親,原本是兩個人的父親,因為其中一個的消逝,自身,也跟著走了一半。快樂的權利、快樂的可能、快樂的想望,也從這晚開始,如煙蒸騰、杳然消逝。
追悼式的早晨,沒雨沒風,但我們卻要依習俗撐著黑傘,擎著白幡,引著小威緩緩遠行。
習俗還說,喪子之父母親不能旁隨,因為要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不孝的,會讓往生者躊躇徘徊,無法安歸極樂西天。於是,在離開嵌有一座座、像抽屜的冰櫃的房間前,姨丈只得強忍悲慟,再看心愛兒子的「最後一面」。我攙扶著全身像蛋糕般鬆軟的、另一個父親、一個我本來不那麼親愛的父親,走向停躺著表弟的冰涼鐵床。姨丈掀開白布,用一種世界上最慈愛、卻也最悲傷的溫柔眼神和手掌,暖撫著親愛孩子的臉龐:「我的小威,我的小威啊~~~嗚啊啊啊..................小威................」那尾音似乎永遠拖不完、永遠拖不完...............只要我願意,可以不斷地、重複地、精準的在腦海中重播、倒帶..................從這一天開始,我知道不管願不願意,我必須開始學會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兒子,聆聽另一位父親悲切的話語、心碎的哀鳴、和對永遠十九歲的,小威的反覆追憶。
聆聽父親~
在這孤獨的星球上,有一種語言、一種動物的語言、非常難懂,真的,非常難懂。在平常,因為不想讓人看穿摸透,牠們的真心話永遠像喃喃囈語般幽微難辯,而假話、謊話、大話、渾話卻老說的震天價響、震耳欲聾,唯恐天下不知。那是父親們的話語,一種扮豬吃老虎、打腫臉充胖子、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假驕傲、真脆弱。如傘狀蜥蜴般赫赫托大、虛張聲勢!牠們老想用帥氣的姿式與手勢,來掩藏肢體/內心的彆扭、笨拙和尷尬,卻顯得更齪!牠們老想股漲胸膛、挽起袖子,誑哄孩子們天塌下我來頂、我來扛,好讓他們在每個如水冷冽的寒夜裡,得以安詳沈靜地在溫暖而強壯的庇蔭中酣沉入眠。
如果你能聽懂父親的話語,這孤獨星球上久稱難懂,既親近、又疏遠的話語,你一定懂很多事。懂一些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一想起,就想哭的事。如果小威出殯那天我在的話,我應該能從那一位父親哭腫了的、沒有淚水眼睛中看到一些東西,學到一些事,習得某種技能,我猜是想哭就哭的技能、是聆聽父親的技能。
小表弟走了,我並不難過,因為他去的地方環境、伙食都挺不錯、空氣清新、人也好相處,還有我受苦十多年終得解脫的外婆的嘮叨照料,過的很爽。難過的是,當鐵人28踉蹌倒下的時候、當父親們連站起來都很吃力的時候,除了嚎啕大哭外,我輩小子再也沒有推諉逃避、卸責裝瘋的空間與可能了。
無所遁逃
我們必須在還沒真正成為父親前,先學會成為一個耐打、耐摔、耐操煩、永遠只能偷偷哭、大聲笑的無敵爽朗男子漢...................痴心等待另一批小伙子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被迫倉皇接棒、如電如雷的那一天。
開始懂得聆聽父親幽微話語中,難解深意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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